“她在心在何处?”江弘文好奇。
周煜霖收了笑,脸上从未曾这样严肃认真,“她的心,沉在水底。想要浮起,得费大功夫。”
江弘文酸得牙都倒了,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道:“别文绉绉,讲人话。”
“人话是,我也不知道。”周煜霖苦笑。
江弘文瞧了他一眼,直起身,执手倒出两杯水酒,“得,得,得,送君千里,终需一别,来,干了这一杯,咱们分道而行,别他娘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江上烟楼月疏影,不及心间一丹砂!”周煜霖懒懒起身,认真的与他碰了碰杯,“兄弟,保重,京中的一切,我交给你!”
江弘文一饮而尽,“我等你回来……”
车队疾驶而过,留下尘土阵阵,到最后,化作了一个点,直至消失不见。
江弘文又默默静立了半晌,才慢慢转身,心中不辨悲喜。
在煜王离京的三天后,隆庆帝终于病倒,这一病,便是整整三月,宫内宫外如临大敌。
慕晚珂奉召入宫请脉,随侍左右,一概汤药,均由她经手。
经此一事,隆庆帝看她的眼神又有不同,没有了以往的探究和疏离,想来也是因为梅立宗一事水落石出。
六扇门对梅家灭门一事,在暗中查探,只是六年过去,物是人非,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慕晚珂以不变应万变,还如从前一般行事。
梅家一事没有着落,但顾老太医一案,却人证物证俱在,纯属吴华为了一已私欲,与皇后一起制造的一起冤案假案。
刑部重查案宗呈上,隆庆帝在看着案宗,想着顾太医昔日为人,御笔一挥,给顾家翻了案,并归还了部份的田产。
饶是如此,顾氏一族经此一难,很久没有喘过气来。
吴华罪大恶极,本应立即处死,却因为身上还有几条人命关司,尚未理清,故刑部在押严审。
然,终逃不脱一个死字。
不出意外,明年秋后,必问斩。
宫里,皇后被幽静的风波没有持续太久,半月后,内宫便恢复了平静。贵妃放下佛经,脱去素袍,主持宫闺,统摄六宫事宜,风光复出。
至此后宫中,贵妃独大。
后宫连着朝堂,与贵妃齐头并进的,还有贤王。
隆庆帝病中,贤王奉旨监国,临朝主事,暗下大肆笼络朝臣。故此,贤王府车水马龙,热闹非凡,一时风光无二。
隆庆帝睁只眼,闭只眼,一切听之任之。
只是在数日后,发出两道诏书。
一道是将江弘文调入户部,做了户部左侍郎。另一道则是任命了康王周煜玬为五军营统领。
两道旨意看似无意,实则用意颇深,几日后,贤王府门前的马车便少了许多。
慕晚珂静中观察多日,此刻方才悄悄舒了口气。
看来皇帝有意维持这一年时局的平衡。如此一来,那厮又多了几分胜算。
江弘文入了户部,做了侍郎,掌钱谷之政。众人都以为以他的品性,只怕如煜王一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坚持不了几日。
谁知,这人竟像改头换面了一般,每日早出晚归,极其敬业,除了偶尔往万花楼喝喝花酒外,连银子都不赌了,跌瞎了一众人的眼睛。
就在众人惊讶江七爷的惊变时,刑部传出了一桩蹊跷事,原本应该明年秋后问斩的吴华,于一个下雪的寒夜,吊死在牢房。狱卒发现时,身子都已经凉了。
隆庆帝对此人一腔恨意,命刑部彻查。刑部查了几个来回,上书称是畏罪自尽。
慕晚珂直觉有些蹊跷,刑部的梁那么高,他怎么就上吊了,特意将让江弘文去刑部打探打探。
打探的消息令慕晚珂大吃一惊。
那吴华并非悬高梁而死,而是把腰带系在了牢门,脚蹬而死。
这么独特的死法,委实让人吃惊。
想来那吴华也知自己死罪难逃,又抗不住牢中艰苦,不如早些去吧。
只是……万一有人自牢门外将其勒死呢?
慕晚珂被自己心底起的这个念头,惊了一跳。
她把这个想法说于江弘文听,江弘文听罢弹了下她的脑门,“那吴华连屁股上的屎都被人瞧得一清二楚,还有谁会脏了自己的手,杀死一条死狗。你太过风声鹤唳了。”
慕晚珂抚着微痛的脑袋,半晌说不出话来。
隆庆四十年的春天,就在这风声鹤唳中,如期到来。
这一年,慕晚珂十五岁。
暮春三月,草长莺飞。
清明时节天还微凉,然春衫却已上身。昨夜下过一场急雨,空气里残存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慕晚珂推开窗户,窗台上积了厚厚一层白,下过春雪似的。她低头一吹,柳絮身轻。
江弘文来时,折了枝新柳递与她,“今日早膳用什么?”
慕晚珂接过新柳,看着那张脸,不由气笑。
周煜霖离京四月,这厮日日到她府里蹭吃蹭喝,同进同出。
京中传言,江府七爷对其未婚妻言听计从,宠之爱之,真真像是换了个人的。
连江府老祖宗都忍不住打趣道,“一物降一物,老七这么厉害的人,也被珂丫头降住了,可见缘份二字。”
唯有她知道,这厮定是奉了某人的命令,看护着她。说得好是看护,说得不好,便是监视。
慕晚珂初时没少拿冷脸对他,就差命丫鬟们拿着扫把赶人了。偏偏这厮学了周煜霖嬉皮笑脸的作派,浑不在意,今日赶了,明日再来;明日赶了,后日再来。
到最后,连慕晚珂自己都累了,只能随他去罢。
江弘文见她笑而不答,拍拍额头后,指了指眼底的青色,道:“快快让人备饭,瞧瞧我,又是熬了一夜。”
慕晚珂笑意更盛。
一月前,隆庆帝大病初愈,正式临朝处理朝政。
江弘文因有了品阶,赫然出现在朝堂之上。皇帝见他穿着朝服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由多看了几眼。
退朝后,将户部尚书找来一问,隆庆帝对其表现大吃一惊,遂暗示了几句。
老尚书回去一琢磨,当下把户部诸多事务,交于江弘文处理,因此把这厮累得个狗朝天。
早膳摆上,慕晚珂一瞧,心底涌上无奈。
银芽鸡丝春卷,红豆奶冻糕,鲜虾水晶包,香油小馄饨……竟都是这厮的最爱。
江弘文显然是饿极了,一通风卷残云后,方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到她手上。
“三日后户部将派人去军中,你要不要写个回信,我着人带过去?”
慕晚珂接过信,看也未看便塞入袖中,眸中浮光隐现。
隆庆帝临朝后,头一件事,便是将边军的军饷由钱庄运营,户部官员十分小心,两个月来竟派了两拨子官员,入军中查帐,就怕煜王纨绔,出了什么意外。
慕晚珂嗯了一声,忽而婉媚一笑:“我若说没有,你是不是又要失望。”
当然失望。
周煜霖入军四月,已有四封书信给她,偏她倒好,一封也不回,心狠的要命。
想着周煜霖在那边眼巴巴的等着,江弘文轻咳一声道:“晚珂,军中苦寒,都是些糙老爷们,吃的,穿的也极苦,唯有书信能慰人心,你看……是不是……”
慕晚珂又笑了。
这厮劝人的话,翻来覆去就这么几句,能否有些新意。
“晚珂,你再思量思量!”
江江弘文仍不甘心。
慕晚珂低声道:“倘若你能与婉婷不吵架,我会考虑。”
“这……”江弘文一愣,俊脸挤作一团,神色十分纠结,看得一旁的翡翠,玛瑙暗笑不已。
这石小姐和七爷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回回碰到一起,要不就是冷着脸,要不是就吵架,哪一回都没有太平过。小姐夹在中间,劝这个,劝那个,左右为难。
“晚珂,我今儿回去……”石婉婷一脚刚跨进门槛,抬头见那修长的身形,俏脸一板,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又来蹭吃的。”
她的声音虽小,然江弘文却听得清楚明白,冷笑道:“又不是蹭你的,管得着吗?”
“你……脸皮厚。”石婉婷脸一红,气呼呼的坐下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江弘文不欲与她一般见识。
这女子白长了这么一副好看的脸蛋,比着慕晚珂还年长两岁呢,言行举止像个三岁的小孩。
石婉婷气得身声发颤,“我即是女子,还是小人,怎样?要你管?”
“打住!”慕晚珂被吵得头疼,将筷子一放,道:“你们两个是有什么仇,什么怨,就不能好好说话吗?”
“晚珂,我吃饱了,在外头等你。”江弘文冷笑着起身,拂袖而去。
“晚珂,你看看他……”石婉婷见他离开,怒意更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慕晚珂欲劝她,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柔声说,“是不是要回去住了?”
石婉婷拭了拭泪,道:“嗯,快清明了,大哥和我要回乡祭祖,怕是要动身了。”
石松在外头的差事办妥,年前回的京,算算日子,已有近一年的时间不曾回南边。慕晚珂思了思道:“嗯,你先回去,晚上我过来找二哥,正有件事儿要拜托他呢!”
“什么事?”石婉婷好奇。
慕晚珂脸色黯淡下来,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想让母亲的坟,从慕家迁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