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三刻。
慕府安寿堂的后院里,突然响起一声凄惨的哭声,在寂寞的夜里,分外渗人。
慕晚珂立在窗前,听着杜嬷嬷的回话,淡淡一笑,笑意有几分萧瑟。
笑过后,她走到书房,摊开纸,拿起笔墨,心里似乎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
说她此刻的轻松、痛快,说她这些年的对慕家的怨恨,算计,说她对慕二爷的不屑……
然而提笔许久,到底一个字也写不出来。
回想自己在慕家睁开眼的刹那,心头的不甘,怨恨,早就在这六年的时间里,一点点磨平了,化作残梦。
六年布一局,她终究是赢了。
便够了!
慕晚珂傲然而立,微尖的下巴扬得高高,许久后,她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保重。
隆庆四十年的春天,慕府风光无限的家主,曾官至侍郎的慕善修离世。
慕家的天塌了。
次日,平阳郡主一纸诉状,将慕府二爷慕允文告上顺天府,要求和离。
慕二爷得到消息后想也未想,在书房呆了半刻钟不到,命贴身小厮带了一封书到顺天府。
信写得极为简单,仅仅八个字: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顺天府尹当下判定两人合离。
慕老爷的棺木在慕府大堂摆下,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
与生前的风光相比,慕老爷的生后,可谓凄凄惨惨戚戚,连操持丧事的钱,都是慕府二小姐偷偷拿出了五千两的私房银子,才把事情办得体体面面。
灵堂中披麻戴孝的慕家两位爷,一个目光呆滞,一个眼两无光,无半分风流才子的样貌。
闫氏身子撑不住,躺在床上哀哀欲绝,仅仅三天,人便瘦得只剩一层皮。
头七过后,闫氏将两个儿子叫至跟前,一通长谈后,命府中男女老少收拾东西,准备扶棺归南。
慕府宅子门口,也贴了卖宅子的告示。
三日后,慕府宅子以银子十万两易人。
买主颇为神秘,只着中人出面交易,连个头也未曾露得。
这日夜,杜嬷嬷奉慕晚珂的命入了安寿堂,从怀中掏出一万两银子,交于闫氏,并道:“小姐说了,这是她欠夫人的。以后一南一北,再不得相见,望夫人好生保重。”
闫氏拿着银子,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只觉得像手里捏了个烧得烫烫的碳,连心都灼痛了。
杜嬷嬷又道:“夫人的病,小姐已书信江南宝庆堂,每月宝庆堂会有大夫上门请脉,夫人的一应用药,都由宝庆堂承担。”
此言一出,闫氏顿时老泪纵横。
那丫头果真恩怨分明,一丝丝不肯错。这让她到底是恨好,还是不恨好?
浊泪落进嘴边,闫氏只感觉连心头都发苦,唇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口,只是疲倦的摆了摆手。
西北后院。
慕家大爷兴意狂荡,在女人身上驰骋。
有一日乐,便乐一日,就算明儿个死了去见阎王,也不亏。
旁的,都是浮云,都是浮云啊!
而此刻,慕怡芸,慕怡莲呆呆的坐在坑沿上,回忆起刚来京城时的欢喜,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谁能料到,短短一年半的时间,慕府竟然一败涂地至此。
她们两个待嫁的女儿,将来命运如何,未可知道。
两人对望一眼,心底有生出几分希望。
太太把宅子卖了,吃穿还是不愁的;父亲和离了,说不定会将她们的姨娘扶正,如此一来,自己便可由庶变嫡,堂堂正正的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
两人想着心思,不曾察觉外头的夜色,渐渐变黑。
夜幕笼着府邸,像是盖上了一层黑布,连光都透不出去。
周氏头上缠着抹额,有气无力的伏倒在锦垫上,接过丫鬟递进来的药,一口喝尽。
“大爷呢?”
“大爷在西北院里。”丫鬟简单答了一句。
周氏冷冷一笑,笑意说不出的苍凉。
老爷刚过头七,男人便往媳妇房里跑。也难怪平阳要和离,这慕家真真是从根子上烂透了。
大衍之数四十有九,上苍给芸芸众生留下了慈悲,也留下了痛苦,挣不开,解不脱,何时是个头?
一串泪从周氏眼中落下,她用帕子拭了拭,心中哀叹。
如今还能落下几滴泪来,回了南边,只怕连泪也落不下。
心都死了,哪还有泪!
老天爷,你下道雷吧,劈死那对狗男女。我周氏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你的大恩的。
周氏咬牙切齿,脸上说不出的狰狞!
而此刻的顾二爷,却在书房喝得烂醉如泥,想着这些日子的经历,忍不住伏地痛哭。
他活了三十几年,逍遥了半世,在女人堆里如鱼得水,混得风声水起,不曾想,最后还是栽在了自己女儿的手上。
都是报应啊!
慕二爷哭得渧泪均下。
父亲对梅氏的心思,他从来知道。他不是没有怨,没有恨,可是那又怎样?
父亲素来强势,他根本无力反抗。他的第一个女人,便是父亲的一房小妾。父亲知晓,不仅没骂,而是索性将那小妾赏了他。
至此,他明白一件事,女人如衣服,不过是个玩物罢了。
可那梅氏偏偏……偏偏……
慕二爷翻了个身,头直直的对着房顶,酒不停的往嘴里沁。
沁得急了,呛得喉咙,慕二爷咳得连眼泪都落了下来,心底有无数的怨,却又不知道怨哪一个。
脖子伸了两伸,慕二爷重重的吼了出来。
“梅氏啊梅氏,你还真是养了个好女儿啊!”
更漏声远,慕府众人缩在自己的房里,或笑,或泪,或醉,或纵情……慢慢的舔舐着心底的痛。
这痛,才刚刚开始,他们不曾想到,这一舔舐,便是一辈子!
次日一早,慕府众人便从府邸鱼贯而出,坐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离去,也不知谁没有忍住,竟低低的啜泣起来。
仅仅片刻后,那啜泣声越来越大,连成了一片,若细细分辨,依稀能听出,这哭声来自何人。
一个时辰后,马车至京西码头,慕府众人弃车登船,沿着曲曲折折的河道,一路向南。
平阳郡主此刻立在码头边的酒楼包间里,居高临下的看着慕府的船驶离码头,脸上神色不明。
曹嬷嬷把茶盅递过去,平阳郡主推开了,淡淡道:“嬷嬷啊,你说慕府回了南边,会如何?”
曹嬷嬷想了想,叹道:“安分守己过日子吧,大富大贵是不可能的了,简省着些,日子也不难过。”
“慕允文还会再娶吗?”
“这……男人和女人不一样,男人多半是守不住的。”曹嬷嬷轻叹一口气。
郡主虽说和离了,到底还是放不下啊,若不然又怎会来送行。
平阳郡主一听这话,脸上浮出狠厉。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男人果然绝情绝义啊!
慕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算上南边的庄子,宅子,还是有些家底的,那些个小户人家的姑娘,削尖了脑袋要嫁到大宅门里,哪还会想那么多。
更何况慕允文哄女人的本事,着实厉害,敢问世上的女子,有几个不喜欢甜言蜜语。
曹嬷嬷打量主子神色,料到主子心中的不忿,忙道:“郡主,有那个疯子在,慕府这辈子,就是死路一条。他慕二爷能找着什么好的?”
平阳郡主展颜冷笑。
心里再多的不甘,再多的怨恨,都在这一笑中,化作了慕府的那一艘船,渐行渐远!
曹嬷嬷被这笑,惊了魂,惴惴道:“郡主,回吧,小姐在府里怕是等急了。”
平阳郡主把手收入了袖中,转过身直直的看着曹嬷嬷,许久,轻轻叹道:“我这辈子,父母兄弟靠不住,男人靠不住,能靠得住的,也只玉姐儿和那些傍身的银子。”
“嗯……郡主说得极对!”
平阳郡主神色淡淡,面无表情的走出包间,“走吧,也是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