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的一处小驿站里,密密的放着五六个烧得旺旺的火盆。
这一路行来,当真艰辛,好在路上还算顺利。
只是短短数日,煜王已瘦得没了人形,大热的天,竟然盖了两床被子还喊冷,看来毒已慢慢渗入。
“水来了。”
暗一,暗二两个拎着木盆进来,他们两个是阿尹从暗卫中精心挑选出来,侍候王爷的。
程昊大手一抄,把煜王抱起,放在冒着热气的木桶里。
行临前,晚珂曾告诉她,倘若中毒,先不管三七二十一,用金银花,甘草,金钱草……
但凡能找得到的清火去毒的中药,熬制成汤水浸泡。
周煜霖被热水一激,强撑着睁开眼睛,眼睛深深凹陷,“几更了?”
“四更了。”
周煜霖点头,连喘了几口气,才幽幽道:“泡好了,便赶路。”
程昊算了算脚程,道:“王爷不必担心,刚刚得到消息,那边已经在路上了。”
她出发了,很快便能见到了。
周煜霖虚弱的扬起一个笑,“如此,甚好!”
水慢慢冷却,暗一拿起粗布毛巾,替王爷擦试干了,暗二则熟练的套上了衣服。
程昊正要喂自己一口茶水,忽然,耳中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哨声,持杯子的手微微痉挛了一下,眸光一缩,当即把周煜霖背负在身上。
“马副将,出了何事?”
话音刚落,阿宝几个冲进来,“老大,三百米外有人,怕是冲咱们来的,先撤!”
暗一、暗二心头一惊,他们自负武功出众,若不然也不可能被派来保护王爷,却根本连危机都没有查觉,这些低等的士卫是如何做到的?
程昊朝两人扫了一眼,不欲多说,执起明晃晃的刀,厉声道:“走!”
身后的周煜霖却微微挑了挑眉。
数人冲出驿站,翻身上马,马疾驰而行,程昊回首,却见月色下,黑压压的几百人,围追而来。
煜王此行,保护他的人将将过百,敌众我寡,程昊大感不妙,当即喝道:“前方一处密林,往密林中去。”
众人马头一拨,驶向密林。
山林茂密,风吹来,更幽寂。
突然,密林中冲出百人,明晃晃的长箭在月夜下泛着冷色。
众人勃然变色。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看来早已有人候在半路。
周煜霖不怒反笑,“这么多人,倒还配得上本王的身份。好算计。”
走出军营的刹那,他心里便存一个担忧,看来这个担忧还真让他预料到了。
下毒,追杀……
他中毒辣的消息封锁的及时,并未走露任何风声,且军中有阿尹扮他,为何还有人埋伏在半路?
谁这么想要他死?
可是三哥的手笔?
“王爷还有空玩笑,不如想想该如何解了眼前的困。”程昊面色凝重,一场生死之战看来是避之不能了。
“逃!”
周煜霖咬着牙齿,说出了一个字。
程昊一笑,将身后的煜王轻轻一抛,抛至暗一背上,提起手中长刀,没有片刻的停顿,一马一人已率先冲了出去。
厮杀声渐起。
程昊与阿宝二人,相背而立,手起刀落,刀刀直中敌人要害,转眼间已斩杀了数十人。
余下他的兄弟们,也都如此。
他们曾经都是杀手,杀人的功夫绝不是花架子,最简单的招式,最致命的一击,素来如此。
周煜霖此刻方才明白,程昊为什么要把他的兄弟们带来。
我把后背交给你,你生我生,你死我绝不独活。
他艰难的举了举手,作了一个动作,暗卫所有人均以这样的阵形迎敌。
长夜漫漫,厮杀还在继续,声音却已经慢慢弱了下去,只有风,在这个血腥之野上不断旋舞。
遍地的尸体血污。
周煜霖所带百人,均是功夫最厉害的,人人可以一敌百,更别说程昊等十人。
然即便是这样,一场厮杀下来,死十六,伤二十八。
“王爷,未有活口,这些人牙缝里均藏着毒药。”
周煜霖脸色乌青,嘴角慢慢渗出血来。
对方装备精良,身手敏捷,一看就是长期训练有素的。
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谁走漏了风声?
周煜霖怒极攻心,喷出一口血来。
“王爷?”
“王爷?”
周煜霖强撑着摆摆手,“日夜赶路。”
一语道毕,终是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程昊环视一圈,西方地原广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若再有大批人马来,极难应付。
迅速命人整军,未作片刻停留,连夜疾驰。
又驰出百里,人劳马乏,不得不再作休整。
周煜霖始终未醒,脸上的青色泛着淡淡的黑,一张脸已不人不鬼。
暗一、暗二心中焦急,正啃了几口干粮便没了食欲。
程昊冷冷看了两人一眼,厉声道:“吃下去,万一再遇袭,此刻拼的便是体力。”
只是话音未落,又有破空声响起,几道箭光逆风而来,其中一箭正中一士兵的心口。
阿宝眼一红,急得怒骂,“直娘贼的,还没完没了了,让老子查出是谁,剥他的皮,抽他的筋。”
程昊大喝一声,“且战且逃……”
又是三百人追杀,又是一场以命搏命,有人不断的倒下去,和着西风卷起的阵阵黄土,再不能醒来。
周煜霖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人在大声吵架,谁也不服谁,赤红着眼睛几乎打起来。
周煜霖骂了句粗话,他娘的,竟然还有人当着本王的面吵架的,胆子太大了。
忽然,他觉得身体一阵颠簸,刀身,箭声,破空声,声声袭来。
然后又有了哭声。
谁在哭,到底是谁在哭。
他奋力的想睁开眼睛,却只觉得胸口火烧火燎,疼痛难挡。
接着便是漫天的红色,红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是火。
无处不在的火焰,如跳动的红色,灼得他皮肤都痛了,他似乎听到了暗一在喊,“烧过来了,烧过来了……”
“啊!”
周煜霖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他用力的揉了揉,依旧眼前没有亮光。
是他失明了吗?
“王爷!”一只手伸过来,紧紧握住他的,“王爷觉得如何?”
尽管声音嘶哑低沉,周煜霖仍然听出是程昊的声音,他松出一口气。
“水!”
悉悉索索的有声音传来,接着唇边一热,有液体涌进来,带着浓浓的腥味。
他猛喝了几口,才觉得心口恶心,“这是什么?”
“马血!”
周煜霖心头一凉,怎么给他喝马血,“我们现在在哪里?”
程昊沉默了很久,才道:“洞里。”
怪不得他什么也看不见,原来是在洞里,“其他人呢?”
没有回答,除了沉重的呼吸声,听不见任何声音。
周煜霖一颗心,渐渐往下沉,握着程昊的手加重了几分力道,“其他人呢?”
“死了,都死了!”
周煜霖心中灼痛更盛。
他不过是睡了一觉,怎的都死了,暗一死了,暗二死了,阿宝也死了……
阿宝?
周煜霖猛的瞪大了眼睛,“你的十个兄弟……都死了?”
一滴热泪滴落在手背上,灼得他痛极了。
梦里的火焰,在他心中烈烈的燃起。
又一滴泪落下来。
周煜霖静静的躺着,看着这无穷无尽的黑色,有一种非人世的恍惚,原来梦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眼里涌出泪来,周煜霖平静道:“你,说给我听。”
黑暗中,程昊心头一阵悲凉。
“王爷晕迷后,我们继续赶路。三天,五次追杀,连火都用上了。咱们只剩下二十几个兄弟。我一看不大妙,照这个样子,必死在路上,于是打算兵分两路。”
程昊心绪烦乱,有些说不下去。
他原本打算由他装成煜王的模样,谁知阿宝他们坚决反对。
暗一、暗二两人见此情况,立刻领了十几个暗卫,带着马车走大路,做了诱饵。
而他和阿宝十个兄弟从林中出发,抄小路往永乐镇。
谁又曾想,连小路上都设了埋伏。
阿宝脱下煜王的衣裳,穿在了自己的身上,把他们俩藏进了山丘中的一个小洞。
程昊透过小洞,看着漫天的黄沙,兄弟们流淌的鲜血,染红了那片林子,风沙过后,落得一片干净。
只有那悬挂在半空的圆月,冷眼旁观却寂静无声。
程昊闭上了眼睛,泪仍从眼中涌出。他们跟着他十年,出身入死,同甘共苦,却不曾想,这一役都折了去。
“谁后死,就好好留着命,替兄弟们报仇。”
“清明替兄弟们上柱香,多烧些纸钱。”
“多带些烈酒。”
“我不要烈酒,我要喝江南的离人醉。”
“哈哈哈……离人醉,又绵又柔,和江南的女人一样的滋味!”
往日戏言,一语成谶,程昊心中狂跳,任由眼泪长流。
“王爷,我留着这条命,并非苟活,也非为你,冤有头,债有主,总有一天,我会替他们讨回这个公道。”
还有那被屠杀的三万程家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