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二刻,雪越下越大。
周煜霖敬完最后一个营帐,歪歪扭扭被人扶出去,回到自己营帐,当下甩开阿尹的手,神色清明的走到榻前,将外袍脱去。
“马伟,坐!”
程昊见他如此还没醉,不由心生佩服,当下也脱了外袍,端坐在他对面,接过阿尹端来的热茶,奉到太子手边。
周煜霖接过茶,闻了闻,笑道:“犹记得我初入军营,头一回喝这里的茶,一口吐了出来,苦死爷了,一晃一年之期已到,这日子过得真快。”
周煜霖自称爷,显然是有拉近两人距离的意思。
程昊却深知君为君,臣为臣的道理,轻声道:“我初入军营,也觉度日如年,时间一长,便习惯了。”
周煜霖一双凤眸微眯,打量着他,道:“你可知今日我要与你说什么?”
程昊摇头,“马伟不知。”
残留在身体的酒意慢慢涌上,吞噬了周煜霖清醒的思维,他睁大双眸,不欲再遮遮掩掩。
“你叫什么名字?”
程昊一听这话,有如雷击,脸色变了变。
“其实,你从西屋山下来,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晚晚设下计谋,护你入军,我想着你这个身份在京中,确实不便,所以便将计就计。”
周煜霖眼神迷离,似有醉意,“镇西军是程家人的根,你能来,也许是宿命。”
程昊愣了半晌,只觉头痛如裂,想不清他是如何知晓他的身份的。
周煜霖微微一笑,道:“我与弘文从小师从程家三爷,你略长我两岁,论辈份,当唤你一声师兄。”
程昊面色惨白,笑意中有自嘲与嘲人,与未来的帝王称兄道帝,那是件很危险的事。
“太子,末将不敢。”
“没有什么敢不敢,我不把你当外人,你也无须防备我。我大周的江山,欠着程家人一笔血帐,这笔帐,我早晚会替程家讨回来。这与晚珂无关,与你无关。”
程昊猛的抬起头,定定的看着他,与晚珂无关,与他元关,那么说来……
周煜霖微不可察的点点头,眼角似有湿意。
“师父他老人家对我们拳拳爱心,不能忘也不敢忘。程家的几个儿郎,都是我们俩的兄弟,一道玩耍,一道练拳,朝夕相处。这仇,也在我与弘文心中。”
程昊眼中涌出光亮,突然起身跪下,正色道:“太子爷,我替程家……”
周煜霖立刻将他扶起,道:“你叫什么,族中排行第几。我与程十三最要好,弘文与程七最要好,他们都自称七爷。”
程昊闭上眼睛,胸口起伏两下,随即又睁开,将一只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虔诚道:“我排行十八,父亲为我取名程昊。”
“程十八,程昊,好名字!”
周煜霖扶他坐下,举杯道:“为这个名字,你我当干一杯。以后我换你十八。”
程昊笑笑,一口饮尽,道:“王爷如何知晓我的身份。”
“从我的兄长,噢,也是废太子那里。”
废太子三个字一出,程昊脸色沉了沉。
当年,程家正是因为他的一旨旨意,才满门覆灭。
周煜霖低语道:“我知道你恨他,可他也是受人所害。当年那些事,绝非他所为。”
“受何人所害?”程昊神情一动。
周煜霖轻咳一声,“我与兄长一致认为是老郡王,心头又有几分不确定。”
程昊想着那一方被血浸润的帕子,蹙眉无语,思忖片刻后,他决定隐下此事。
他并非是个聪明的人,斩杀敌人,行军打仗在行,若论算计,绝非皇族中人的对手。
太子与他师从一脉,又对晚珂情深意切,但他的身份终究是太子。所以,他不得不多个心眼。
周煜霖并没有注意到程昊眼中一闪而过的戒备,道:“此次归京,镇西军你需帮我看住。我总觉得突厥一事藏着蹊跷。”
“太子请放心。”程昊郑重点点头。
这事儿并不需要太子交待,他也会去做。
这几次与突厥交锋,打击到的全是突厥的游兵散将,而且他们在暗中查探细作一事,也发现有些细作已完全的汉化,根本分不出他们是突厥人,还是汉人。
周煜霖见他点头,一颗心沉沉落下。
他一走,镇西军的将军之位悬而待之,父皇并未派人过来,说明他已放权,这个人选将由他抉择。
程昊入军时间尚短,资历还浅,其身份又不能明示,故不是最佳人选,而纵观兵部诸将,还真没有一个能胜任的。
可悲啊!
程家一倒,堂堂大周国,连个行军打仗的能人都没有,可见兵部这些年在霍青的手中,成了一堆废柴。
与其弄个没本事的人来,倒不如让程昊暂行将军一职,等他回京与父皇细细商议后,再作定夺。
两人又细细商议了一通军中的排兵步阵后,两壶酒已喝尽。
程昊看着微熏的太子,心知肚明这一场酒,才刚刚开始,有一个人从头至尾,他都没有提及。
果然,周煜霖又命阿尹端了一坛酒,换了大碗上来。
“十八,你可有书信,要我带给她?”
程昊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封已然封了口的信,“请太子爷交给晚珂。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请她不必担心。”
周煜霖看了一眼手中的信,复塞进怀中,两人端起碗,一干而尽,心中都感觉到了一阵痛快。
周煜霖朗笑道:“这三个月,我将自己忙得像条狗似的,倒床就睡。你可知为何?”
程昊笑道:“可是因为她?”
“正是因为她。”
周煜霖不由放柔了声音,“想起,便觉得心口痛,索性就不想了。好在,再过些日子就见到了,你说我该如何见她?”
程昊眉头紧皱,想了想,道:“我不知道太子该如何见她,我只想问,你与她的事情,要如何收场?”
周煜霖如梦初醒,猛的睁大了眼。
这个问题再一次被提及,像是一把利箭穿透了自己的胸膛,他感觉到了痛意。
“太子爷,我是个孑然一生的人,这辈子只有这一个妹子。你也知道程家人极为护短,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希望你好好待她。”
周煜霖端起碗,认真道:“你放心,不管如何收场,必不负她。”
“干!”
“干!”
饮罢,心中升起几分豪情来,周煜霖想着那个人儿,笑道:“对了,你们当初,是怎样遇见的?”
程昊看着他迷离的眼神,笑道:“说来也巧,我受伤,她治病,就这么遇见了。”
周煜霖已经醉了,没有听出这话中的漏洞,兴奋道:“她怎么替你医治的?”
“她说她从鬼门关把我救上来的。”
“当时,你脱光了没有?”
“嗯!”程昊黝黑的脸上浮上红云,咬牙道。
周煜霖指着对坐之人,哈哈大笑,“你竟然……也……被她……”
程昊脸色更红,“你不也是。”
周煜霖凑近了,低语道:“你那时候啥感觉?”
“没啥感觉,我心无杂念。”
周煜霖摇摇头,“我与你不一样,我在想,她看了我的身体,就得对我负责……我还在想,这个女子要是取回家,这辈子该如何有趣,我更想……”
雪越下越大,踩在脚下铮铮有声。
阿尹掀了帐帘一角往里瞧,见爷的脸上眉飞色舞,正与程昊说着他与六小姐初识场景,嘴角微微扬起笑。
放下帘子,他踏雪而行。
天快亮了,明日就是归期,他要去看看马喂饱了没有,干粮准备好了没有。
此刻,风已渐定,只剩下漫天的大雪寂静落下。
太子即将归京,宫中上下忙成一团。太子府已然修缮一新,只等太子归来挪过去,钦天监连黄道吉日都已择好。
随着这日子渐渐临近,慕晚珂的心,像是被什么挠过似的,有些飘忽,仿佛小雀儿扑腾着跳来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