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瓦,红墙。
雪后的皇宫,一片素白,分外寂静。
这一傍晚。
慕晚珂于宫中用罢晚膳,便有皇帝跟前的人来请。
她理了理衣袍,慢步入了皇帝的寝殿内。
内殿里,皇帝半倚半坐在榻上,李公公立于榻下,正将药奉上。
慕晚珂上前,如常一般跪着请脉。
皇帝放下手中书册,指了指扔在地上的一本奏章道:“女医替朕捡起来。”
慕晚珂依言捡起,奉过头顶。
隆庆帝没有接,道:“你替朕看看。”
慕晚珂翻开奏章,目光轻扫,心中渐明。
“女医看罢有何想法?”
慕晚珂思了思道:“晚珂不敢妄议。古言说得好,成家方可立业,太子妃一位也确实该定下来了。”
“女医瞧着工部尚书府的幺小姐如何?”
高家?
慕晚珂笑道:“出身大家,贞静幽贤,极好。”
“嗯!”隆庆帝掀起眼皮轻轻看了她一眼,道:“去吧!”
慕晚珂脸上一派平静,起身退出内殿,刚一抬头,却见贵妃的撵驾缓缓落地。
她停下身形,上前行礼。
邬贵妃冷冷看着她,嘴角泛起一抹讥笑,眼皮微微一扬,扬长而去。
慕晚珂抬头,恰好看到一抹消失在殿门口的红色衣角,眸中不由闪了闪。
太子之位旁落,贵妃恼了一阵,便如常统理六宫事宜,对皇上也无半分怨恨,每日晚间必炖了各式补品,为皇帝调整身体。
贤王在府中大闹了一通,足足有半月不曾出门。过后便有些消极怠工,衙门里的事有一日,没一日,百官也不敢言。
贤王府算是彻底的冷清了下来,有几个谋士怕受牵连,索性借故离去。
贤王受此刺激,更多的用在了吃喝玩乐上,并迅速与闲散王爷老肃王打成一片。
太子府修缮,他也奏请皇帝要将府邸重修。
隆庆帝对这个儿子心有亏欠,御笔一挥,准了,并从国库中拨了银两。
去过贤王府的人都说,王府修缮的比那太子府还精致,华贵。
慕晚珂想至此,不由淡笑。
成王败寇,就算他将府邸修得如皇宫一样,也只能是个王府。
冬日的夜,来得很快。
今日她当值,只能歇在宫中,晚珂跟在两个宫女身后,沿旧路折回院子。
有风乍起,吹动了她的黑发,高高飞舞起来。
衣是素色,简简单单的一袭官袍,衬得她的身形有几分消瘦,眼角的媚态却更盛了,有种素艳参半的对比。
入了院子,里屋灯亮起来。
“女医要洗漱吗?”
慕晚珂看了看时辰,“不必了,你们下去歇着罢。”
宫中不比外头,青叶、紫叶她们进不来,随身侍候的都是宫里的宫女。她素有左性,不喜陌生人,故常常自己动手。
洗漱好,晚珂从书案上拿了本医书,于烛下细看,正渐入佳境,忽然,烛火跳动两下,灭了。
慕晚珂惊了一跳,正要起身,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
淡淡的,轻轻的,有几分急促。
有人!
慕晚珂的头皮一阵冷冷的麻。
是敌,是友?
还未等她指尖的银针露出来,一双长臂自后背环了过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
“晚晚,是我!”
温热的鼻息拂在她颈上,慕晚珂心中一窒,顿时有种兵败如山倒的感觉,身子软软的伏向身后的怀抱。
尽管周煜霖已经预想过很多次,将她抱在怀中时的感觉,却从未有像这一刻,如现在这般真实。
窗外的月色浅浅而入,他看到她清晰的五官侧面,清绝秀雅,轻轻一嗅,便能闻到她发际飘散的芝兰芬芳。
他轻叹一声,将脸埋在她纤细的脖间,手臂紧了紧,用耳语般地声音说:“我回来了!”
慕晚珂释然一笑,转过身环搂着男人的腰,埋首在他胸前,听着他平缓的心跳声。
这一刻,如此安宁。
她是个口是心非的人,表面装着无所谓,甚至一片云淡风清,实际上每日都在担心。
这个人用一根绳子,牢牢的拴着她,让她生了牵挂。让一个清冷的人生出牵挂,从来不是件易事。这一路兜兜转转,进进退退,寻寻觅觅,才有了今日的亲密无间。
周煜霖用力的抱住她,似要将她嵌入五脏六腑。
大雪纷飞的归程路上,他只要一想能将她拥入怀里,心头便有无穷的力量。他自己也说不清,怎么就会为一个女人如痴如狂,也不想说清。
他和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琢磨这个问题。
低下头,在暗夜中寻找她的唇。
唇齿相依,周煜霖覆上去。记忆中少女清美的气息似乎浓郁了许多,比之从前更为芬芳,温润,带着香甜。
他久久不舍得离开,只想就这么吻下去。
慕晚珂已经喘不过气来,她不自觉得向后缩,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的空气。
心跳得很快,也不敢抬头去看他,仍将头埋了进去。
周煜霖嘴角微扬,似满足,又似不满,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口气叹得幽远而绵长,让慕晚珂的心忍不住与他一道,起起扬扬。
黑暗中,再无一点声音,只有相拥的两个人,彼此感受着对方的体温。
“女医睡了吗?”屋外,婢女的声音有些突兀。
慕晚珂惊了一跳,忙道:“嗯,睡了。”
“今儿怎么这么早?”婢女的低喃清楚的传过来。
周煜霖轻轻一笑,在她耳边低语,“平常都很晚,是在想我吗?”
慕晚珂怕人还未走开,吓得伸手捂住了他的唇,“不许说话。”
周煜霖含笑握住那只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随即低下头,借着外面的月色,打量她。
仔仔细细地,一处都舍不得落下。
待看到她的黑发时,修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一寸寸顺着头皮摸过去,待摸到一处凸起起,周煜霖身子轻轻一颤,指腹慢慢在那道疤痕上来回婆娑。“疼吗?”
“嗯!”慕晚珂不自然的轻嗯一声。
周煜霖眼里带着凄恻,轻声道:“为何要这样做?”
慕晚珂扬眸,唇畔一抹似有若无的笑,“做都做了,何苦再问。”
周煜霖咬牙,看着怀中这个女子,一时各种滋味涌上来,最后脸上强凝出愤怒,“当我的话是耳旁风吗?”
殊不知,他强怒的脸,像极了虚张伸势的猫儿,慕晚珂装着没听到,没看到,只是略带撒娇的抓住了他的手,让掌心贴在自己脸上。
“别骂,你一骂我的头就疼,瞧,现在就疼了,你得替我摸摸。”
周煜霖定定的看着她,呆若木鸡。
她是在向他撒娇吗?
半晌,眼角渗出一点晶莹的东西,他猛的把女子的头按在他的怀中,一字一句道:“慕晚珂,下次再不要这样,我受不住。”
那种痛,比一刀刺进他的心口,还要痛上三分。
这三个月来,这种痛意没有一日不在吞噬着他的心。
“嗯!”慕晚珂轻轻应了一声,忍不住扬起唇角,蔓生的笑意融入在这无边的夜色中。
其实,她明白这种痛。
当初他身中奇毒,命悬一线时,她的心也是如此。只是她性子要强,绝不肯随意表露心思,只能矜持着。
“咕噜!”一声,打破了一室的平静。
慕晚珂扬起头,不可思议的看着男人如星辰一样的眼睛,笑意渐扬。
堂堂太子,竟然会饿肚子?
周煜霖低头看着她,脸露歉意道,“急着回来看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饿!”
慕晚珂莞尔一笑,“我只会下面条,别的什么都不会。”
周煜霖像小鸡儿琢米一样,亲了亲她的唇,“你弄的,我都爱吃,面条就面条。”
慕晚珂推开他,轻手轻脚掀了帘子走到后院,在即将熄了的炉子上加了一把碳,用扇子轻轻扇着。
她突然想起从前父亲出远门,常常深更半夜的赶回来,饿极了,便让母亲下一碗清水面,面上飘着几滴香油,再煎上一个荷包蛋。
父亲总是一口气吃完,连汤都不剩一滴。吃完,擦擦嘴跑进里屋,亲亲熟睡中她的唇,然后命丫鬟把她抱回自己的屋子。
慕晚珂不由的哑然失笑。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父亲的夜归,只因为家里有个等他的人。
而如今,那个清俊的男子,也如同父亲一般,为了她而归心似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