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四十年的春节,就在这漫天的飞雪中,悄然滑了过来。
慕晚珂这个节,原本应该过得极为惬意。诸事妥当,不用再算计什么,除了宫中当值,便是回府与石婉婷玩耍。
然而,事情从来不以她的想象为主。
正月初十,府中有了客人,来者竟是二少爷慕子晔,带了满满的一车礼,这让她大感意外。
若说慕家的男子当中,还有一个人是晚珂不那么讨厌的,便是这一位了。
在她的记忆中,这个堂兄书读得极好,等闲并不往内宅去,房里虽有两个通房之流的婢女,却也不曾乱来。
堂兄妹之间,并无多少交集,中间又掺杂了那么多的事儿,坐在一起,无话可说。
慕子晔却一改往常内秀书生的样子,不等晚珂问,主动说明来意。
原来,慕二少爷年前就已进了京,在忠勇伯府慕怡芷处落脚,这一回入京是想走走门路,进国子监读书,以求慕家的复起。
慕晚珂以礼待之,命人在花厅支了酒席,请堂兄用了午膳,席间却只字不提,只含笑闲话而过。
饭毕,慕晚珂命人拿出五千两银票,奉到慕子晔手边。
慕子晔微惊,拒不肯收。
慕晚珂这才开口道:“堂兄想读书,自然是好事。只是我这头却难以帮衬上,一切只凭堂兄的真才实学。若真是那满腹经纶的,他日必能金榜提名。忠勇伯府人多事杂,二姐当不了家。这五千两银子堂兄收下,另租赁一处幽静的房子,闭门读书方好。至于入国子监,我实在无能为力。”
慕子晔不曾想慕晚珂如此绝情,顿时变了脸色。
江家一门都在国子监教书,她又是江家未来的儿媳妇,帮他入国子监,对于慕晚珂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
慕晚珂根本不去看他的脸色如何,端茶送客。
她是个凉薄的人,五千两已是她能给这个堂兄最大的情份,慕子晔气得咬牙切齿,将银票一推,拂袖而去。
慕晚珂看着他的背影,对着身后的一众丫鬟道:“一个男子若连这等冷言冷语都受不住,如何撑起家业,担族中兴盛,不过是个笑话罢了。”
杜嬷嬷几个都不敢多言。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已怀孕两个月的慕怡芷亲自登了门,这一下,让慕晚珂犯了难。
她很清楚二姐这一趟为何而来,到底是一个爹生的兄弟,再如何总是要帮衬一把的。
再者说,二姐自嫁到那个府里,从未有一件事情麻烦过她,连过府请脉这些个小事,都不曾有,足可见一直挡在她的身前。
慕怡芷也是个聪慧的,旁的不多说,只说二少爷的书读得极好,若不能进国子监,委实有些可惜。
慕晚珂听着她小心翼翼的话,无奈的叹了口气,遂亲笔书信一封给江府大老爷。
慕怡芷看着六妹阴沉的脸,笑着拉过她的手,道:“原本,我也是不想揽这个事的,只是祖母书信来,我倒不得不走这一趟。知道你心里不畅快,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来。”
慕晚珂这才明白,让慕二少爷入国子监读书,原是太太的主意,不由暗叹闫氏颇有几分远见。
“丑话说在前头,我这信也只是引荐,成不成的,得看他是不是那块料。若不是,二姐也不必再来求我。”
慕怡芷见晚珂的脸缓了下来,暗下松出一口气,遂把慕家的现状道了出来。
言而总之一句话,慕家从根上已经烂了。
至于怎么烂,晚珂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根本不入脑子。
倒是杜嬷嬷几个,对慕府内宅的淫乱充满了八卦之心。
因皇帝有病在身,宫中的这个新年,过得颇为惨淡。
连初一的午门祭祀,皇帝都未曾现身,而是由太子代劳。
是夜,太子又在保和殿赐宴皇族子弟和一二品大官,席间,歌舞正暄,礼乐齐奏。
宴罢,太子留宿在皇帝塌前,端汤侍药,衣衫不减,一连数日。
众人皆道太子仁孝。
只有细心之人发现,但凡慕女医值夜,太子才会留宿宫中。
皇帝虽在病中,却耳聪目明,对太子这些个小动作视而不见,他深谙压得越深,弹得越猛的道理,只要大事上拿捏得住,旁的动了不根本。
而且听说江家已经在操办老七的婚事,太子再如何,也不会做损人不利已的事。
这是一个诸君当有的气度和筹谋。
贵妃仍主六宫事宜,将后宫打理的井井有条,对皇帝也是虚寒问母暖,每日必亲煮了各色补汤,奉于皇帝床边。
更让人吃惊的是,贵妃对太子也是一团和气,并常有赏赐入太子府,连未过门的太子妃都得了赏赐。
宫中上下皆称贵妃会做人,小恩小惠的笼络着太子,好换得贤王的长久富贵。
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老皇帝尚在时,兄友弟恭。
一旦老皇帝仙逝……又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
人,不仅得识时务,还要未雨筹谋。
不过说起贤王,倒有几分让人糟心,其中有两个长得极美的美人,仅仅半月,便香消玉陨。
贤王半分收敛也无,又命人从江南淘了些俊美小子回来,夜夜宵歌,好不快活,大有步老肃王后尘的架势。
众人心知肚明,这未尝不是自保的方法,倒也是聪明。
连隆庆帝听罢,都对着李公公意味不明的道了一句,“有粥吃粥,有饭吃饭,贤王此举,甚好啊!”
李公公不知如何答,只能将头垂得更低。
上元灯节,大周朝的旧例,必在京中开灯市。
慕晚珂从小到大没凑过这个热闹,奈何今年不同,周煜霖早早命阿尹过来传信,上元灯节四人一道观灯。
慕晚珂看着石婉婷跃跃欲试的表情,不忍拒绝,却又怕漏了馅,命杜嬷嬷几个照着她和婉婷的身材,连夜赶制出两套世家男子的锦袍。
故灯节那天,两人往周煜霖、江弘文面前这么一站时,后者脸上的惊色难以用言语形容。
眼前的两个锦衣公子,一个面若冠玉,红唇齿白;一个眉若脆竹,肌肤雪白。只一眼,便再难移开。
周煜霖微微心跳如雷。
这样的装束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心头恨不能就将她拥进怀中。
他斜看了弘文一眼,发现此人正像只呆头鹅一般,目光都不能转动了,不由伸出胳膊推了推。
江弘文方才嘿嘿干笑两声,回转过神来。
灯市临水而建,平常百姓都在陆上观灯,只有达官贵人才能游船而观。而达官贵人也分高低,高低都显现在船上。
慕晚珂脚下的船,宽敞而精致,稳健的飘在河面上,感受不到半点起伏。
周煜霖解下身上披风,覆在晚珂肩上,“临水观灯景虽美,也容易吹了凉风。”
慕晚珂淡淡一笑,目光落在那一盏盏灯上。
周煜霖见她看得认真,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好看吗?”
慕晚珂点点头,“嗯,好看。”
“若喜欢,以后年年的上元灯节,咱们都来看灯。”
慕晚珂睨他,晕暗的灯光,映照着他的侧脸,看上去斯文秀气,隐隐有种帝王之姿,与从前大不一样。
慕晚珂笑道:“今年是马年,我想要盏小马灯。”
周煜霖难得听到她要些什么,忙朝阿尹挥挥手道:“问问石小姐喜欢什么灯,一并买了来。”
“是,爷!”
周煜霖走到晚珂身侧,低下头看着她柔美的颈脖,笑道:“听说慕家的人进京了?”
慕晚珂身子一顿,嗔看着他,“你又如何知道?”
“弘文说与我听的。大舅见过那个人,校考了半日,学问倒还好,遂收进了国子监。”
“那也是他的福份。”
周煜霖冷笑道:“这福分是你给的。若不是看在他于你并无恩怨的份上,我岂能容他进去。”
慕晚珂心中熨贴,目光从灯上收回,落在他的眉眼上,“何苦为个不相干的人恼火,这些人素来不在我的眼里。”
慕晚珂心中一动,“晚珂的眼里有谁?”
慕晚珂俏皮一笑,“嬷嬷,福伯,婉婷,石大哥,二姐。”
“还有呢?”
心中期待的那个名字不曾听到,周煜霖不甘心追问。
“你!”慕晚珂顿了顿,又道:“在我心里最重要的地方。”
周煜霖的心猛的一紧,眼睛骤然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