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的是恭喜“伯娘”。
晋阳虽未必在意她一声“伯娘”,但她愿意亲近,晋阳到底感觉欣慰,含笑道:“原先试炸豆油时,也都是你在管着,你既喜欢这些事情,伯娘自不拦你,只是毕竟秦风与秦和两个都熟悉炼油的事情,你是郡主,身份便放在那里,就是将来建了作坊,也不必多去,那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伯娘教训的是,等到时候建了油坊,一切都上了轨道,阿昭也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她这一说,晋阳倒是想起她那管帐的好才能。
她是长公主,按说手下的人才不缺,但要说管帐能做到秦昭这个水平的,即是她手中最熟悉帐务的,也不能够。即便有秦昭解释了她养父母曾给她请过位西域精通术算的先生,晋阳公主也还是怀疑。她甚至也曾动过想派人去查一下秦昭这几年到底是过的怎样的生活,以至于养出了这么个丫头来。
可,也只动了动念头,便歇了心思。
一来秦晢既然言不尽实,他在西北定然有自己的势力,怕是早就做好善后的手段,长安离西北数千里之遥,鞭长莫及,哪怕她贵为大卫公主,也不一定能查到有用的东西。
二是秦昭如何,实在犯不上去深入了解,她不过是个丫头而已。而且无论如何,只她那张脸,就定然是单念生的女儿,王府嫡女的身份变不了。是好是坏,也都是她的侄女,她贵为公主,对王府有着绝对的掌握权,实在犯不上去计较。就算有一天这对兄妹二人要做什么,也与她没有多大的关系,要么他们值得她帮着这对兄妹,要么她作壁上观。
而至于老二那对夫妻,她和他们,在她生不出儿子的情况下,就永远不可能成为同盟军。与那对相比,她更愿意选择秦晢作为同盟军。阿晢若不是看透了这一点,又怎么会坦然且全然的给她绝对的信任,并且直接把秦昭托付给她呢。
晋阳沉呤了一下,道:“虽则你年纪小,但比起那不成器的阿旭来,却是能干的多,按说翻了年你也该进女学了,咱们这样的人家,未必要你才学上头有多精通,可诗、文、棋、琴、书、画,也总得学些,不至于将来与你们一般的世家女郎交往时,怯了场。只是伯娘见你精于庶务,虽说现在说这些事情尚早,可将来你长大了,嫁了人家,却也是用得上的,倒不如帮着伯娘,管些庶务。只是伯娘又担心,怕误了你的学业。倒是为难的很。”
其实她所说的庶务,不过是管帐的事情罢了。
有她在,晋阳可以省了多少的事情,公主府虽然不住,但那里的一应琐务未必就少,所以晋阳实际是是管着两大府,即便公主府根本没有主人,但奴婢部曲,却是大长公主的规格,事情未必就比王府少。而王府虽然人口简,可毕竟是长安城最尊贵的王府,一应人情往来,府中内务,同样也不少。所以晋阳看似游刃有余,可若说她不累,连秦昭都不相信。
也不要说什么她是老板,事情自然有人替她办了的话。要知道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企业,动辄成千上万的员工,人够多吧?可也没听说哪个老板一点不操心,事事甩着手的。
有时候,能被人利用,便是证明自己价值最简单明了的途径。
她和秦晢,需要别人支持,晋阳是最好的合作伙伴,秦昭自然要让她感觉自己有超值的价值,将来必要的时候,帮她们出头才会少些犹豫。
听了晋阳的话,秦昭笑道:“阿昭对自己倒也了解,我书法尚还过得去,先生也曾说过,若是多练,兴许将来也能有些成就,棋艺也还将就,只琴、画一途,实非阿昭擅长,便是再努力,少了天份,再练上几十年,终究也不过耳耳。阿昭并无当才女的打算,亦不打算深学下去,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罢了。而至于诗文,咱们这样的人家,又非那寒门士大夫家族,需要用才学来换得名声。该学的侄女学了,该会的不至于不懂,也就成了。因此女学的事情,若是能不去,阿昭并不想去。女学里的功课,阿昭差不多的,都跟着先生学过。便是《《春秋》、《论语》,也都不求甚解的读了,再去女学里学那什么《女四书》之类的,阿昭不敬的说一句,便如让伯娘您梳上阿旭姐姐喜欢的双环髻一般。所以阿昭觉得,实在不必去浪费那时间,倒不如在家中,帮着伯娘多分些忧,也好多讨得伯娘几分疼爱呢。”
她几十岁的人了,去梳个未及笄的小丫头的发式,这比方亏她想得出来。
晋阳忍不住被她逗笑。
“你这丫头,真正该打,连我竟然也敢打趣。”
“知道伯娘疼阿昭,不会罚的”秦昭嘻嘻一笑,“再则,把伯娘逗笑,伯娘愉快了,阿昭也有功是不是?人活着就应该多笑,人生一世,开心才是最高的追求,伯娘觉得可是?”
晋阳倒是一愣。复又点头:“可不正是。你倒想的通透。”
就见秦昭收了笑,正色道:“其实也是阿昭狂妄,那《女四书》《女戒》,阿昭实在不耐烦学。男子是人,女子亦是人,虽男子做得到的,女子未必做到,可同样的,女子能做到的事情,男子亦未必做到,天下男女,就如春华秋实,存在世间,便各有意义,君臣父子之外,阿昭若是景仰一个人,视之为天,甘心臣服,非关男女,只在于他是否则配阿昭景仰臣服罢了。就好比伯娘您敬伯父,难道只是因为伯父是男子吗?阿昭不觉得。阿昭觉得,伯娘是心中有伯父,敬他才能品格,敬伯父只是因为伯父是伯父而已,而非因伯父是男子,是王爷。同理,伯父敬伯娘,也只因为伯娘是伯娘,而非关伯娘是公主。伯娘觉得,阿昭说的可对?”
晋阳抬起眼,细仔打量了眼前这个正睁着一双凤目,正认真的看着自己,似是期待自己肯定她的话的秦昭。
她第一次发现,这丫头,除了头脑聪惠异常,明理懂事之外,除了骨子里世家贵女的那份傲骨之外,还有一种,她能懂得,因为她自己也有的,可又叫她说不出来的东西。
就象是对着镜子,在看着自己。虽然两个人面貌不同,此时的秦昭,也实在距离自己太远,无法相担并论,可她们骨子里是一样的人。
《女四书》、《女戒》,那是女学里必修的课程,哪怕她贵为公主,也是必读书本。可是她看时,何尝不是对书中的东西不屑一顾?女子又如何?难道天生就比男子差。这世间她看到的女子强于男子的,不计其数。譬如自己的婆母,譬如那传奇一般从歌妓成为一品国公夫人的靖国公老夫人,再过譬如,自己。
难道自己比太子差?比她的皇兄皇弟们差?诗文,才能,甚至政治远见,她哪一样都不比他们差。即便是大不敬,有时候她甚至都会想,如果女子亦可继承王位,她未必在众兄弟之中,就没有竞争力。
可以说,秦昭这些话,深得她心。这世间,她活了几十年,竟然是一个十一岁的小丫头,对她说出了这样的一翻话来。
还有,她说她对秦怀玉的敬和爱,不错,她待秦怀玉,是因为他值得自己付出一生的感情,值得自己放弃公主府过自己大长公主的尊荣日子,而在这王府之中,心甘情愿的摆出贤良的姿态,侍奉婆母,善侍子侄。不是因为他是男人,而是因为,他是自己爱的,值得尊敬的男人而已。
可这样的感情,她放眼身边,又有几个男子和女子能懂?
但这小丫头,童言无忌,却直捣心扉。
但这世间,是容不下这些的。哪怕大卫国女子,尤其是世家贵女们,个个养的飞扬自信,有些东西,却也是容不下的。
晋阳第一次对秦昭生出了些别样的感情来,不是长辈对晚辈,不是父母待子侄的那种感情,而是一种,类似于友人的、甚至知已的感情来。
可是正因为知道容不下,甚至她是天下间除了母后之外,最尊贵的女人,她也绝不会把这样的话,付之于口。
若她肯定,或者附和纵容,她只会害了秦昭。
如果以前她只是出于道义和合作而保护阿昭,可是这一刻,她是对她生出不舍。她不希望这样的一个丫头,有一天会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上。
晋阳脸色如冰,沉声道:“你可以不喜《女四书》,亦可以不喜《女戒》,但阿昭,你记得,那只是你的不喜,你只管把你这不喜,放在你自己心中即可。才刚的那些话,伯娘不想再听到第二次。你可明白了?”
秦昭自几奇上跪直了身体,也郑重应道:“是,阿昭知道自己错了。有些话,有些事,自己可以想,却不能去说,去做。即便阿昭觉得是对的,即便不愿意改变,可是,却得妥协。就如逆水行舟,要么逆流而上,要么顺水而下,可却不应抱怨风向不对。因为风向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又可比行路,路况不好,若是我们无法改变路况,那就只能好好走,既是必须要走,何必边走边怨?伯娘,是这样的道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