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刷上了层霜白,这竹楼只盖了三间屋子,如今一间住着病人,叶南翌霸着一间,龙夙雨也独有一间,秦楚潇无处可去,便半倚在房前的竹梯上,他本就居无定所到处流浪,早习惯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的日子,这倒也没什么。
秦楚潇望着那间屋子,神色迷离,他在院子里徘徊了很久,下定决心想去敲门,有些事需要说清楚,可抬起的手却硬是放不下。
他不禁自嘲。
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又谈何让她原谅自己呢?
十七年,这个数字太长太远。
微微摇曳的烛火,摆放在桌上,龙夙雨在灯下擦手中着的梅花针,悠长的眼眸沉落,陷入了回忆中。
“楚潇师兄,我的梅花针玩得怎么样?比起叶师姐的银针呢?”她兴奋得回头,想得到他的认可,却见他的目光总是在另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样样比好她,样样比她强,他们青梅竹马郎才女貌,哪怕对舞起剑,他们眼中也总是关怀着对方,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们有聊不完的话,而她站在旁边,永远是被忽视的陪衬。
“师兄,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三师叔和大师伯喜欢争高低呢?从小到大,每年你和叶师姐总是要比一次武,为什么我就不能和你们切磋?”她拿着药,看着他身上被打的伤,有些不忍心,明明叶师姐已经放水了,他却总想证明什么。
后来,蝶谷开始张灯结彩。
她始终还是不甘心,找到他,很紧张的问:“师兄,你真的要和叶师姐……成亲?”
后面那两个字,她咬碎了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受了刺激,忽然疯狂的跑了出去。
他们要成亲前的两个月,他浑浑噩噩的在江湖中到处游走,像个没有感情的人,谁惹了他都没什么好果子吃,他的剑,很快,让人害怕,因此,秦楚潇这三个字,在江湖中迅速出名。
而她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每天喝得烂醉如泥,她每天替他收拾烂摊子,直到那天,他醉的满面通红,忽然拉着她的手,做了件不可思议的事。
他吻的那样深情,那样的让她迷恋,却在叫她:“柔儿。”
他的所作所为,就像个风流多情的浪子,在别人那里得不到,便用身边人聊以慰藉,她觉得自己很可笑,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他咬牙承受着,清醒了许多,对她说:“夙雨师妹,对不起,你别再跟着我了,我不配。”
她跑了很远,没有再管他,原以为她会放下,谁知叶师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并没有成亲,听说他一直在疯狂的找人,最后一次相见,他过来问她叶师姐的下落,而她却反问:“如若,让你在我和叶师姐之间选一个,你会选谁?”
他只问:“柔儿在哪里?”
果然,他是因为别人才会主动来找她,她忍无可忍:“秦楚潇,我不会告诉你的,你这辈子,再也别想见到她!”
后来,她收到了一张红色令牌,上面写着让她吃惊的消息,不知为何,她去了那个地方,那夜的刀剑血光,她当做熟视无睹,她恨叶书柔,恨那女子光芒耀眼,恨那女子可以轻易得到她得不到的东西,叶书柔得罪整个江湖,被称之为妖女,有如此下场,一点都不意外。
但叶师姐看见了她,以为她是来相助的,情急之下,还把怀里的孩子交到她手中,转身去挡那些人的攻击:“夙雨,你别管我,你先走,照顾好这个孩子!”
孩子,叶师姐的孩子吗?
和谁的孩子?
秦楚潇恐怕做梦都没想到,他心心念念的女子,有了孩子,而这个孩子,还落在了她手里,只能说,天下真小。
那夜的人太多了,有不少人开始冲着她手里的孩子而来,势必要斩草除根,面对血雨腥风,孩子睡得很安稳,叶书柔见她有危险,替她挨了一刀,她最终还是动了恻隐之心,面前的人,是从小到大很照顾她的师姐,师姐从来没有对不起她,她最应该恨的人,是秦楚潇,而不是这个刚为人母,就要被迫面对百人围杀的弱女子。
只是两人的力量太薄弱,叶师姐最终像是认命一样,坦然接受被围猎的结局,奋力把她推出包围圈,斯喊着嗓子:“走!快走!”
她没有办法,只能抱着孩子匆匆离开,不久后,她听闻西岩皇后身亡,死无全尸,那些人不肯放过孩子,在暗中各处探查她的下落,不得已,她只能带着孩子避世隐居。
这个孩子,是个男婴,没有名字。
她便给其取名,叶南翌。
她一直以为这是叶书柔的孩子,如今才发现,她完全弄错了,叶书柔真正的孩子……
龙夙雨闭了闭眼眸,悠悠睁开时,想起那个泡在药水中的病人。
这个女子,这个女子……
竹楼外,秦楚潇在门前走走停停,最终还是没有去打扰,秦楚潇站在院子里,摸着手里的裳虹剑,解下腰间的酒囊,将酒水一滴一滴撒在了剑上,剑刃闪过一片银亮,挽袖展身,在竹楼间翩翩起剑。
“酒醒只在花间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不胜人生一场醉,提剑跨骑挥鬼雨,冷剑如山鸟惊飞。”
竹屋外,林叶纷飞,剑起剑落。
秦楚潇饮了一大口酒水,剑势再起,抛乱凌舞。
“普天下万宗为一宗,来无影去无踪剑走偏锋,剑破长空谁与争锋,檀香燃尽魂已空,长夜一醉解千愁。”
“人剑梦里冷潇潇,醉剑长萧寒霜雪,把酒言欢,待到曲终人散,一身骄傲,独自醉倒,行看恩怨江湖,只愿醉里梦她千百回,但求生死同。”
“只愿醉里梦她千百回。”
“但求生死同!”
最后一击,重重的将剑没入地底,周围风乱的竹叶四散开来,凌厉的风乱起秦楚潇墨白交加的飘发,复杂的双眸深深拧起,他伸手,执起了地面被剑尖狠狠插入破开的竹叶。
花丛中,她苦涩着眼神:“小师弟,你只是一直都不懂你自己的心。”
他懂,一直都懂。
可是没有办法。
她的身世,和他身世夹杂在一起,太痛苦了,让他有了逃婚的念头,冲动之下,才会故意让她误会,让她亲眼看见他和夙雨……
只是他没想到,她也有退婚的念头,那样的强烈,可是为什么,她看他的眼神,却那样凄凄涩涩:“小师弟,我不能给你的,夙雨能给,你从来不知她为你做了多少,她又承受了什么,我……祝福你们……”
她还说她与别人已有肌肤之亲,他不肯相信追问不停,她却处处避而不见,再也没了任何消息。
叶南翌的房内,没有点灯,从进屋到现在,他只是半坐在门前,低沉着眸子,靠着背后的竹墙。
听到竹苑内的剑鞘吟声,叶南翌苦笑了下,僵硬着的身体微微挪动。
都说秦楚潇的醉剑天下第一,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练就这醉剑,一醉解千愁,他怕是只有用酒才能麻醉自己不去想任何事,却不知不觉间自创了这套剑法。
只愿醉里梦她千百回,但求生死同。
最重要的,还是最后这一句吧,寻了十七年,偏偏只有在醉中梦里,才能见到自己想要见的人。
如今,该结束了。
那已经不再是醉梦一场。
手掏向怀中,一枚铜钱静落在手心,静静的凝着,叶南翌恍惚想起那次长赢赌坊,她扔给他这枚铜钱,她明媚动人的笑容再也挥之不去。
三个人,各怀心事,在这个夜里都不安稳。
“小子,你是不是嫉妒吃醋了,因为那个新郎不是你。”
不知何时,秦楚潇已经收回了剑,来到叶南翌的房门口,坐在了竹梯上,背对着房门,说出了这句话,半开玩笑,半认真。
“你就是很不甘心,不甘心她嫁的人不是你。”仿佛这句话也是对自己说,秦楚潇再度饮了酒水,唇边露出淡淡的笑意:“其实我这个徒儿我最了解了,别看她轻狂傲行,聪明伶俐,谁也不能欺负了她似的,其实,她还是需要人呵护的,肯定是你对她太凌厉,小子,你应该学着温柔一点。”
呵护?温柔?
他从来不会。
七年前第一次相遇,他就给了她痛苦,不仅撕裂了她的衣衫,还故意玩弄她,甚至趁她昏迷过去,鬼使神差吻了她肤如白玉光晕透亮的脸颊。
七年后,他对她依旧只有用强,璃月教阁楼那夜的吻,醉酒那夜的荒唐,如果不是她声声念着的人并不是他,他只怕当真会控制不住强要。
她连喝醉都不肯忘记那个人!
阿澈,这个名字,他从她口中听过太多遍,他心里止不住的想,剑山破庙的那个男子,会是她心心念念的阿澈吗?
所以那个叫阿澈的人,没有死。
那个男人,既然要了她,为什么不娶她,为什么还要骗她死了,为什么又要在暗中这么护着她!
萧南翌,你不得不承认,你就是快要嫉妒得发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