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阳峰下,有一处石沟山崖,地形极其复杂,甚至寸草不生,只有光秃秃的褐色石头,而如若穿过这片断崖沟壑,便会见到隐藏在山脉下的迷雾林。
迷林的入口有块石碑,刻着‘此雾为毒,进入者死’,叶南翌无视碑石,牵着龙骧缓缓进入迷林,山中雾气是天然的毒障,即便是野林猎户也不会轻易进来,这里面是绝佳的避世隐居之地。
迷林竹丛杂生,山壁下,有一座清秀的竹楼。
此刻,竹楼院子里,一男一女正闹得不愉快,女子身着银衣,戴着银色面纱,让人看不出是何容貌,男子长袖灰衣,背上背着剑,颇有侠客风貌,女子怒道:“秦楚潇,你再纠缠,别怪我不客气!”
这男子,正是秦楚潇。
见银衫女子挥袖步入屋中,秦楚潇不敢追进去,在院内踌躇片刻,然后便离开了。
银衫女子进入的这间屋子,是间药房,堆满了各种草药和瓶瓶罐罐,以及,床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将床上的病人放进冷水浴桶中,冰凉的水刚好盖过病人的肩部,银衫女子抓了些药,一份一份的撒到水中,只见药粉入水,瞬间凝结,与冷水起了反应,形成冰块浮在上面,桶内开始冒着层层寒气,连带浴桶外也结了冰,病人露出的肌肤上,亦是凝了层冰霜。
做完这些,银衫女子从格子里取出一块薄薄的面纱,为病人覆上面容。
毕竟,这张脸……
许久,回来后的秦楚潇闯进屋,见银衫女子正沉思着,再往里撇首看去,只见有个带着面纱的女子全身不挂躺在水中,待他还想再看清,银衫女子觉察到他的存在,立即起身,挡了他的视线,不让他窥探病人分毫,银衫女子冷眉怒道:“谁让你进来的,出去!”
“我……”秦楚潇忙别开视线,没料到这个病人是个女子,且未着衣缕,难怪叫她这么生气,秦楚潇替自己解释道:“我只是见你这么久不出来,怕你有危险,你以前也总喜欢这般闷在屋子,捣鼓那些失传的医书,把自己弄得中毒昏迷都不知道。”
银衫女子不为所动,语气凝冷:“出去,不要让我说第二遍。”
“你要的药草,我已经采了回来,你就不用再去了,那悬崖太危险。”说完这些,秦楚潇终是低了头,转身出了屋子。
银衣女子侧身望去,那抹背影已经消失在门外,她微微凝了眸,心有所思,回头再看向这个病人时,眼神中忽的冷了下来,但冷凉的神色里,又带着点琢磨不透的疑惑。
这个病人……
怎么会呢。
竹楼外面的院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堆满着各种药草的架子,被女子赶出来的秦楚潇正摇头叹气的摆弄草药。
昨夜他采药回来,看见她在林子里与一个戴着帽檐的男子拉扯交谈,那人见到他之后,忽然心生胆怯鬼鬼祟祟的离开,他一时郁闷,便朝那人追去,但那人轻功太快,瞬间逃得无踪影。
回来后,见屋子竟然有个病人,想去瞧瞧却被她赶出去,他只好在外面待了整夜,好不容易熬到晨早,他有点好奇,想翻窗进去,谁知被她发现,她偏不让他进去,以至于他生了闷气,阴阳怪气讲了句混话,说她夜会别的男子。
而她,一点不遮掩,毫不避讳的承认,还让他别再纠缠。
想到此,秦楚潇更是心闷,对待手里的药草越发不友善起来。
银衫女子步出药屋,关上竹门,便看到他这副幼稚的模样,待秦楚潇反应过来,银衫女子已经看了他很久,秦楚潇手忙脚乱,赶紧把药草摊开晾晒,这才走到她跟前。
秦楚潇小心翼翼问道:“里面那个人怎么样了,还没醒过来吗?”
银衫女子挑眉:“你很关心她?”
“昨夜你只顾专心研究她,一宿没睡,我是关心你。”秦楚潇脸色微愁:“我知道你喜欢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病,若是治不好这个棘手的人,你只怕要寝食难安。”最后又诚心诚意道:“药草我已经弄好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你尽可以开口。”
银衫女子沉吟,没有说话。
秦楚潇张头望了望药屋,好奇问道:“屋里那个女子是你的朋友吗?她好像是中了毒,应该能救活吧?”
“她是死是活,和你没有半点关系。”银衫女子束眉冷眼,甩了甩袖子,踏步离开院落。
秦楚潇想不通,只要提到那个病人,她便冷脸不待见他,仿佛他做错了什么似的。
难不成,这病人他认识?
见银衫女子要出门,秦楚潇赶忙跟上,默默随在后面,行步至林间,银衫女子终是忍无可忍,回头道:“你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这山林野兽有点多。”秦楚潇叨叨不停:“你从小喜文不爱习武,我怕你应付不来。”
银衫女子沉下眸子:“我会毒。”
“我知道。”秦楚潇忽然自觉往后退了数步,离她已有距离:“那我不靠近你,我离你远点就是了。”
“秦楚潇,你这样对我阿谀奉承,巴结讨好,不过就是想知道她的下落。”银衫女子抬起冷凉的眼眸:“我告诉你,我不知道。”
“夙雨,我……”秦楚潇心思沉重。
银衫女子避开他灼热的眼神,绕过身子,往前走去:“你认错人了。”
“有没有认错,我岂能不知。”秦楚潇看着她素然清冷的背影,他的声音穿透风声,打在她的背上,坚定又那么认定:“你是夙雨,你是龙夙雨,你不承认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承认。”
龙夙雨停住脚步,悲恸的闭了闭眼睛,清凉凉的眼皮挪动着。
等她承认?她能承认什么?
承认他只把她当朋友吗?
不,她只承认龙夙雨是个死人,十七年前就已经心死了,这个男人从始至终心有所属,根本不是为她而来的!
叶南翌牵着龙骧,穿过那层迷雾,来到竹屋外,随后拍了拍马儿,放任它随处游荡,叶南翌踏着竹阶梯,向竹楼内走去,环视四周,不见师父的影子。
难不成是在药屋?
叶南翌朝西边的药屋走去,步履踏着竹梯,每走一步,都产生了微弱的响声,竹子咯吱脆响。
屋内泡在水里的女子,已是皱了眉,她的耳力太好,即便是在这样一种潜意识昏迷的情况下,她都能感觉到危险的靠近。
厚大的手掌,搭上竹门,一推。
走进屋中,叶南翌放眼瞧去,意外看到了那边的场景,内屋轻帘遮挡,有个女子泡在桶中,来不及看清全部,叶南翌没有任何迟疑的转过身,略有歉意道:“师父,抱歉,我不知道你在……”
久久的,那边没有任何回应。
“师父,是你吗?”
几番叫唤仍没有回应,叶南翌心有疑惑,再度看去,那人的确不是师父,若有所思片刻,叶南翌慢步朝里走去,掀开纱帘,见到了里面的人。
还以为是个假人,却原来是个昏迷不能说话的病人。
这女子带着面纱,身子几乎全部没入寒水中,而她露出的额间,布满了数条血红色的痕迹,血痕吸引了他的注意,正想过去一探,但念到对方是个女子,他便不欲多管,正要离开时,却见她紧闭的双眸忽然有些颤动,眼睫毛上沾的霜白,扑簌了下。
她竟然有意识?
这倒是让叶南翌有兴趣探探究竟,他靠近女子,运力托起她浸在水中的手,手腕抬出水面时,带起了水珠的滴落,也让女子长臂展露,他拧了眉眼,只见女子整条手臂也布满血痕,看上去极为丑陋恐怖。
没有想太多,搭住了她的脉搏。
眉心紧的沉重,他猜的没错。
这毒,是玉肌丸!
这种毒并不会致人于死地,但是会让中毒的人全身无力,无法开口说话,甚至全身都会遍布这种血色鲜艳的痕迹,像是体内的经脉变成了红色,裂开了缝隙,很明显的在肌肤上表现出来。
她的脸,只怕也全是乱七八糟的经脉血痕。
难怪,要带着面纱遮丑。
只是奇怪,这女子怎会中这种毒?
叶南翌想掀开女子面纱,手落在了系扣的面纱带上。
龙夙雨回到竹楼,见药屋房门大开,以为是有贼人闯入,急忙冲了进去,秦楚潇也想进屋,但那女子泡在寒水里,他进去多有不方便,只能止步门外。
看清来人并非是贼之后,龙夙雨的目光略有迟疑:“翌儿,怎么是你?”
叶南翌的手,还停在女子耳畔,被这突然的唤声止住,叶南翌微微勾了勾指尖,撤回了手,顿时没了看女子容貌的兴趣,同时,另一只手,也缓缓放下女子的手臂。
见女子长臂渐没水中,龙夙雨看着自己徒儿的眸光,有些不明意味。
“师父,我回来看看你。”不再理会这病人,叶南翌走出内屋,朝龙夙雨走了过去,余光撇见秦楚潇在门外踱步,登时,两人四目相对,双双呆住,真是冤家路窄,无处不欢。
很快两人恢复面色,开始寒暄。
叶南翌瞅着门外人,笑了出来:“原来秦教主也在这儿。”
秦楚潇面笑心不笑,眯了眼眸:“原来幽冥楼楼主是夙雨的徒儿,这么说来,你得叫我声师伯。”
见两人带有敌意的寒暄客套,龙夙雨冷不防凝了眉角:“你当了幽冥楼主?”
“是。”面对自己师父,叶南翌没有隐瞒,只是有点心虚。
龙夙雨没有生气,也没有责备,清冷凌傲道:“秦楚潇会寻到这里,想必是拜我的好徒儿,幽冥楼主所赐了?”
“师父,我……”
叶南翌正要解释什么,龙夙雨再次冷冷的打断:“听说幽冥楼的消息一向无价,必须得用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换,那这个人,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把这个地方告诉他?”
在龙夙雨无形冷漠气势的压迫下,叶南翌紧绷着面色:“我只告诉了他丹阳城这三个字。”
至于秦楚潇如何寻到这个地方来的,他并不清楚,也不知道。
对于他的回答,龙夙雨并不满意,依旧字字紧逼:“翌儿,你好像回答错了我的问题,我问你的是,他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叶南翌抿了抿唇,沉默了一瞬。
上辈的恩怨情爱,他有所耳闻,他明白师父在意的是什么,秦楚潇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也决定着,她在秦楚潇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多重要。
可偏偏,秦楚潇什么都没有付出,付出代价的人,是他的爱徒。
这点,叶南翌瞒着秦楚潇,现今当着秦楚潇的面,他又怎么说得出口?
只怕说出来,龙夙雨心死如灰,秦楚潇估计会找他拼命。
“怎么,很难开口吗?”依旧是冷咧咧的声音,龙夙雨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凝了一度:“那就不要说了,我没兴趣知道你们的交易!”
随即甩袖进了屋,关上了门。
叶南翌正要走,秦楚潇忽然冲上前拽住了他的衣衫,低沉了声音:“叶南翌,我再问你一遍,丹阳城这三个字,真的只是你自愿告诉我的,与灵儿没有半点关系?”
“当然。”在他面前,叶南翌答得爽快,几乎没有任何的犹豫。
“可你说过的话,你没有做到。”秦楚潇拽着他不放:“我前脚刚离开,她就被魔教抓去,你倒是消失得无影无踪,叶南翌,这就是你说的会护她一生一世!你那些鬼话,我还能再相信吗?”
叶南翌垂下眼眸,轻薄的唇角颤了颤,冷道:“她要成亲了。”
即便是真话,也没有用啊。
她有了别人。
她讨厌他。
她还让他别自作多情。
“成亲?”秦楚潇不自觉的松开了他的衣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是有些不相信,扯了扯嘴角:“和你?”
叶南翌凉了他一眼,没多说什么,对于这个话题他显然并不想深入讨论,随即朝南边的竹屋走去,也没有管背后秦楚潇的喊声。
“你站住,你到是说说她和谁成亲,不是你难道是龙云?”秦楚潇追上去:“喂,叶南翌,你不说清楚,别走——”
嘭,竹屋门一应关上,将秦楚潇挡在了房间门外。
“你这小子——”秦楚潇刚想把门给踹了寻求一个真相,但想想这是夙雨的地方,终是忍住了,面部表情仍是不太置信,呢喃了会儿:“她要成亲?”
他的徒儿要成亲?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