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曼最南部,边陲小镇凯德尼尔。
半个月前,那场差点改变整个世界的战争过后,这座偏居一隅的小镇,很快便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或许是因为距离渊域口最近,经年累月,随时都会面临灭顶之灾,所以小镇居民拥有其他地方民众难以想象的大心脏,能够快速调整好心态。
在大多数凯德尼尔居民心中,往往都是抱持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的“乐观”心态,那些无法承受高强度压力的人,也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定居下来。
当警报响起时,小镇中没有出现任何惊慌失措与惨叫,商人们早已闻讯而逃,留下的几乎都是原住民。
所有人不约而同拿起武器,或许是手中正在犁地的钉耙,或许是灶台上的擀面杖,也有可能是挥击棒球的木棍。
总之人们默默离开家门,往小镇南北两侧靠近,又默默的站在那些公会和军队的背后,随时等待加入战斗。
然而最终,战斗并未打响,异人也没有从渊域口蜂拥而出,将这座扁舟一般的小镇用惊涛骇浪掀翻。
直到胜利的喜讯传来,所有人心头才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喜极而泣的笑容。
也仅此而已。
公会和军队回到各自驻扎的岗位,恢复之前无数次重复的繁琐工作。
居民们当晚倒是开了一个欢庆晚会,抒发一下劫后余生的喜悦,载歌载舞大醉一场,第二天便恢复正常,重新投入到一成不变的平淡生活中。
十几天过去,小镇难得的平静,再次被返回的商人打破。
那条贯穿小镇南北、通往中央喷泉广场的的大街两侧,再次响起鼎沸的人声。
“这帮奸商……粮食的进价竟然比战前还要高了一倍!”
脸上挂着刀疤的光头汉子,看着伙计刚送过来的进货单,拍着柜台大骂,“这群认钱不要命的王八蛋,难道不知道老子进的东西,最终都要送往哪里吗?竟然敢占我们‘守墓人’的便宜,我看他们是不想要脑袋了!”
柜台外,靠近墙角的一张桌旁,脸上已经沾满酒气的老头哈哈大笑:“狄迪米利,他们就是要挣守墓人的钱,你小子也就嘴硬,守墓人一言九鼎,交了钱就一定不会反悔,有本事你就去用武力跟他们商量商量,看看那位刑罚队队长能不能饶过你?”
酒肆内顿时哄堂大笑。
狄迪米利脸色微红,额头上青筋绽起,使得横跨半张脸的刀疤更显狰狞,指着老头骂道:“你这老酒鬼,再废话一句试试!老子当然不敢丢守墓人的脸,但我保证,你下次来喝的酒里,肯定多兑一半水!这可不坏规矩!”
“诶!你这混蛋奸商……”
老酒鬼像是被攥住七寸的蛇,本就酡红的脸色更加窘迫,嘴上骂骂咧咧,声音却越来越小。
“还有你们这帮起哄的混蛋,要是再偷笑一下,被老子看到了,手中这账本可全都会记下,到时候……哼哼!”
看着厅内仍旧肆无忌惮的笑意,自己的威胁完全没有威慑力,狄迪米利颓然坐倒在柜后,单手扶住额头,有些懊恼自己竟然真的听了那位首领的命令。
原本身为“守墓人”在凯德尼尔布下的暗哨,经过上一次“不灭信仰”奸细事件,狄迪米利的身份就已经算是半公开,不过因为“守墓人”的赫赫威名,少部分知道此事的人,并不敢声张出去。
结果没想到那位许久不见的首领大人,竟然在讨伐队离开前几天,突然回到南部森林中,并且一口气交代了许多事。
其中一件,便是要尽快改观“守墓人”在广大民众中的印象。
“守墓人”的威名,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所以这场行动先从凯德尼尔开始,抹消掉小镇居民之前对守墓人固有的冷血、嗜杀、刻板等等负面观感,尽量获得他们的信任。
这个命令让许多同伴不解,也遭到了许多质疑,结果被新老两位首领直接强行压下,强制执行。
原本“守墓人”的凶名,也在一定程度上为这个组织增添了神秘色彩,恐怖而不容侵犯,现在让一群原本是罪民刑徒的混账改变这些固有印象,既是为难他们,也会在某种程度上降低“守墓人”的威慑力。
但是命令就是命令,尤其在等级严明的“守墓人”内部,首领的命令高于一切,必须要执行。
当然,也可以提出反对意见,这就需要向提出者发起挑战。
而在两位彪悍的成员被欧尔迈痛扁到最亲密同伴都认不出来,以及霍华特亲手“规劝”了另外两位似乎有挑战想法的成员后,便再没有任何阻碍。
所以狄迪米利只能揉搓沧桑的老脸,将那向来引以为傲的刀疤用炭笔遮挡,让自己尽量看上去和蔼可亲一些,然后毅然决然的肩负起营地连同小镇的重任。
结果没想到效果出奇的好。
狄迪米利原本以为消息扩散出去几天内,自己这家酒肆就彻底门庭冷落,再不会有任何客人。
然而当天晚上,便有几个嗜酒如命的混蛋,像以往那般准时踏进来,照常点上几壶酒,一碟小菜,不紧不慢的喝了起来。
就在狄迪米利以为这群被酒精泡傻了脑子的白痴忘了上午扩散出去的消息,忘了这间酒肆的老板,实际上是“守墓人”派来收售商品的联络人时,几个喝到正兴的酒鬼,神秘兮兮走到柜前,像是看珍惜物种般盯着自己,而且一端详就是半天。
这些人眼中只有好奇与紧张,甚至还有一丝尊敬,却没有任何畏惧。
然后这些混蛋推搡了半天,甚至耍了一通酒拳,最后由那个倒霉蛋拍了拍腮帮子给自己打气,像是即将奔赴前线的战士,小声说了句——
“你这抠门老板,真是守墓人哩?我就说嘛,谁家老板会长的这么凶悍,背后没点关系,生意还怎么做……”
那一刻起,狄迪米利便知道,自己这帮人的口碑,竟然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差。
面对这帮熟悉的酒鬼,狄迪米利一时口中竟有些发干,就像是被揭开头罩的新媳妇,羞怯的面对新郎。
失去了神秘面纱,威信力大跌,却收获了更多善意,这种感觉似乎……也不算坏。
之后的几天,酒肆生意便渐渐恢复了正常,甚至更盛往日。
许多慕名而来,怀揣着巨大好奇心的新顾客,就像是看某些珍奇物种般站在柜台边,手中捧着最廉价的酒水,小心翼翼端详着坐在竹椅上的那个面容凶悍的老板。
这种被人观赏的感觉很糟糕,狄迪米利也想不明白,自己公开身份前后,脸上也不会多出或者少了一朵花,这群混蛋每天都来看什么?
不止一次威胁吓退,可在更多守墓人规定细则曝光后,知晓这个强大组织其实拥有无比严明的记录时,再没有人搭理他的威胁,越来越多人开始正大光明“赏猴”,甚至得寸进尺的用言语调侃他,想要更多了解这个神秘的组织。
所以才会有了今天的场面。
狄迪米利也懒得再跟那些脸皮厚实的混蛋纠缠,他们愿意看就看,除了心理上的不适,自己似乎也没什么损害。
万一哪家水灵的小姑娘,一不留神陶醉在自己结实的胸膛下,本着双方自愿的前提,娶一位小镇中的姑娘,回去后在那帮混蛋中也能吹嘘不少时间了。
想到这里,狄迪米利凌厉的双眼陡然变得温柔不少,视线缓缓扫过厅内,闲适的在心里品评哪桌偷偷看自己的小姑娘最漂亮。
“老板,来两壶——”
一个穿着破旧剑士服的男人踏入酒肆,习惯性的开口,结果说到一半却忽然瞪大眼睛,随即一脸嫌弃道:“怎么觉得你今天的眼神有点恶心呢?”
“老子跟你很熟?对不认识的人用这种语气说话,不觉得很失礼吗!”
突然被戳破,狄迪米利像是偷偷做了坏事的孩子,看到迎面走来气势汹汹的家长,顿时心虚无比,瞪着那张陌生的面孔,恼羞成怒道:“没看到没桌子了吗?去其他家买酒!”
“别别,咱俩也算老相识了,总不能这么无情。”
剑士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指着角落中那张垫脚够房梁的小桌子,笑道:“你看那里不是有一张吗?给我来壶树莓酒,再上两碟菲尔牛肉。”
不等狄迪米利回答,剑士便自顾自向那张桌子走去。
生意上门,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更何况之前只是一句气话,对方愿意坐那里,狄迪米利当然不会反对。
只是在他用眼神示意正准备进后厨的小二,然后启封酒坛时,那令人厌恶的轻佻声音再次飘来:“我可是喝过你家树莓酒的,要是敢给我兑水,别怪老子给你宣扬出去,到时候整个镇可都知道你们守墓人赚黑钱!”
狄迪米利手腕顿时一僵,眼角抽搐两下,最终还是放下了水舀,将那坛未开封的果酒端起,亲自给送过去。
“嘭”的一声,算是抒发内心的不满,狄迪米利气愤的准备离去,结果手腕竟被对方一把抓住。
“还有,那两碟牛肉一定要是两栖牛内脊最嫩的部分,别以次充好啊。”
狄迪米利满脸震惊的转过头,迎来的却是一副和煦的笑容。
他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看到自己的小动作,也许是小二的神情不小心暴露了,总之还可以解释,可店里刚刚宰杀的那头两栖牛,对方又是从何而知的?
狄迪米利神情快速恢复正常,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回到柜台后面,躺回那张竹椅后,半眯起眼睛,不着痕迹地观察起那个男人。
一头不知多久没洗过的杂乱头发,整体是一种病态的白色,只有靠近脖颈与脸颊边缘的一圈黑色。
单看头发,狄迪米利心中瞬间闪过一道人影,却随即否定了这种猜测。
不说两人的长相天差地别,那个令人尊敬的男人,现在还在渊域中,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而且眼前的狡诈酒鬼头上的白色太多了一些,就像是漂染时不小心打翻了染剂,狄迪米利知道在大陆某些地方,因为那个人的缘故,开始盛行起这种黑白交间的发色。
这位明显也是模仿者,只是稍微有点失败。
那身破旧剑士服,以及腰间斜跨的劣等制式钢剑,进一步证明了狄迪米利的猜测。
不过不得不说,酒鬼的模仿还是有些神似,尤其那种慵懒轻佻的口音,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魔法师,确实极为相像。
想到这里,狄迪米利突然有些惆怅,从怀中摸出一根烟卷放入嘴中。
首领欧尔迈带着一支精英队进入渊域,在组织内部仍是绝密,但对于肩负物资准备的他来说,根本不是什么秘密。
想到那个男人,便不由想起自家的首领,他们并未跟着讨伐队,利用空间魔法走捷径进入渊域,而是通过一条数百年前发现、只掌握在历代首领手中的危险通道。
这条通往渊域内部的通道是单向的,而且充满危险,无数前辈已经用生命作为代价进行证明。
狄迪米利原本想随队进入,但被霍华特直接拒绝。
理由是他在这个位置上太久,暂时找不到合适的替代。
所以狄迪米利只能不情愿放弃这次可能载入史册、千古留名的行动,在心里默默祝福着那些勇敢的同伴。
青烟袅袅,狄迪米利突然有些烦躁,掐灭了烟头,直接转入后厨,按下正准备装盘的牛肉。
大厅中,剑士杯中酒刚喝到一般,目光却陡然飘向了大街。
凯德尼尔的夜间,依旧灯火通明,往来的居民与商人熙熙攘攘。
剑士目光微凝,接着略显涣散,像是在无聊欣赏街景的酒鬼,没有任何明确焦点,只是随意瞥过一个个行人。
不多时,剑士收回目光,看着坛中还剩三分之二的酒,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抬指沾了些酒液,在桌上留下几个字,便转身离开。
狄迪米利端着刚烫好的上好牛肉出来,却发现那个奇怪的剑士已经消失不见。
走近,桌上的酒渍尚未干涸。
“酒不错,有事在身,下次再来。”
狄迪米利目光一凝,下意识望向大街。
几秒后,酒肆内响起一声懊恼愤怒的咒骂。
“那个王八蛋竟然敢吃霸王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