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太庙的后殿,也就是后世的劳动人民文化宫内,距离紫禁城的午门只有几步之遥,随时可到。
此时已经入夜,后殿一片黑暗,只有北侧的墙边,有几处灯火飘摇,在偌大的宫殿里显得有些孤寂。
朱泰野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手中的奏折。
朱阳锦则是和妹妹朱欣月在他前面坐着,用毛笔在纸上画着什么。
这个后殿,只有他们三人。军中的护卫肃立在殿外,除非通报,否则不会允许任何人进来。
看完一封战信,这是遵化的刘秋伤禀告的,他已经带着广宁卫和备倭军追着瓦剌跑了几百里,又杀了不少人,后勤跟不上了。朱泰野思索片刻,用毛笔蘸了蘸墨水,在上面留下了让他们返回的批示,放在了桌上的另一边。然后他直起身子,用拇指揉了揉太阳穴,看向前面的两人。
一个有着粗略轮廓的世界地图,在朱阳锦的笔下出现。
“这里是大明,咱们就都在这里。这个地方是欧洲,就是贞德老师住的地方。”朱阳锦用满是墨迹的手,指向地图上的另一边,对妹妹道:“这个是太平洋,这个是大西洋......”
“这个呢?”朱欣月指着纸上东边的一处陆地,眼中露出好奇的光芒。
“这叫美洲,上面种的有我上次给你说的辣椒。”朱阳锦舔了舔嘴唇,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望向了朱泰野。
朱泰野无奈地摇摇头,他这个儿子从小便是如此,性格跳脱,没穿越之前就经常搞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
这么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儿子并没有沾染上什么不良风气,也没有因为身份高贵而势气凌人。
从山东一路而来,他骑马赶路几百里,露宿野外从未抱怨过,平时虽也说些傻话,但也只限于在自己面前,在外人面前并不轻浮,还能把女儿那本来谨小慎微的胆怯心理给慢慢改过来,上次的从脱脱不花来换朱祁镇,他表现的也还不错。
最重要的是,自己独自穿越过来的那十五年,每一晚都是在极强的孤独中度过的。
这种孤独不在肉体和环境上,而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无人可以说话的寂寞。只有这两个月以来,他的心情才慢慢变好了些,脸上笑容也不自觉的变多了,这自然是朱阳锦的功劳。
“你给妹妹说这些做啥子。”朱泰野横了他一眼道。
“说一下怕啥子嘛。”朱阳锦嘻嘻一笑道:“又不能给别人说,憋在心里难受的很,就当是提前上课了。”
“有这个功夫,帮我看看这个。”朱泰野从案桌上扔下一封奏折。
朱阳锦擦了擦手,在灯光下打开奏折看去,他对繁体字上下行文还是有些不适应,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嘴里念道:“......臣祖考大葬已过......瓦剌之败,皆鲁王之功也,应赏之......”
这封奏折引经据典,说了好多废话,好几个繁体字他都不认识,结合上下文的意思才看出来,翻到最后一看,原来宁王报告第一代宁王朱权的葬礼完成了。他听说瓦剌来犯,十分担心京师安危,后来听到朱祁镇在朱泰野的保护下复登皇位,觉得朱泰野做的好,请求皇帝给朱泰野赏赐。
“这不是正常的嘛。”朱阳锦放下奏折道:“这几天的好多封奏折都是求皇帝给你赏赐的。”
“不一样。”朱泰野轻轻叹口气:“明朝官员和士绅都不傻,他们知道奏折看似是交给朱祁镇,其实全都会由我先看一遍,这些奏折都是拍我马屁的。但宁王可是正经的藩王,按理说是不能干涉朝政的,却还是故意写了这么一篇奏折让我看。”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我一时半会儿搞不懂他是个什么想法了。”
朱阳锦听了这话道:“他是不是担心你对他动手,或者也是拍你的马屁,想等你当上皇帝后对他好点?”
朱泰野笑了起来:“伱还真敢想。”顿了顿又道:“不过现在也确实看不出他什么想法......”
“老汉儿。”朱阳锦站起身来,眼睛里的火苗闪烁:“现在都已经十月底了,送朱祁镇进来重新登上皇位已经大半个月了,准备啥子时候做.....”
他没有说后面那两个字,但朱泰野已经懂了,瞪了他一眼道:“哪有这么快,刚扶上朱祁镇就废,最起码也要先做摄政王,等他犯了什么错,然后再禅让或者等他死了之后自然接上。”
朱欣月感觉气氛有些奇怪起来,静静的看着两人。
“那你现在不还只是鲁王,没有封摄政嘛。”朱阳锦立刻道:“而且也没有加九锡,只是简单的过了一个场而已。上次试探过后,好像也没有太多人骂你,我觉得要不然加快些节奏,先做个摄政王吧。拖下去恐怕会有什么不利,时间不等人啊。”
“他这段时日没犯错,找不到借口。”朱泰野沉吟片刻后道。
“土木堡不就是错嘛,而且他还叫门。”朱阳锦:“就算这两个还不行,再给他找个错,让他发个罪己诏。”
“你打算怎么做?”朱泰野看向他。
朱阳锦知道这是父亲在默许了,心情振奋起来,眨了眨眼睛道:“他现在在哪呢?”
......
紫禁城,坤宁宫内。
朱祁镇坐在床前,默默的看着床上的母亲孙太后,脸上难掩悲伤。
自从那晚淋雨之后,孙太后便生了病,到现在都没有一直没好。但朱泰野不仅将太医院的医生全叫去治疗伤兵,甚至就连太监和宫女,也被他遣送出去了不少,只留了不到一百人在后宫听吩咐。
而与之交换的,是第三军整五千人,替换了原本的京营,在皇城的各处中守卫。
整个紫禁城,从永乐皇帝建好之后,从未如此空旷。
“皇儿......”孙太后睁开眼睛看到了朱祁镇,往前伸出手去,咳了两下后,气息奄奄的道:“为何还不去歇息?”
朱祁镇赶紧握住了她的手道:“母后,我现在不困,只想守着母后。”
孙太后鼻中轻叹一口气,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外面如何了?”
朱祁镇神色暗淡了一下:“如今母后微恙,我无心朝政,政事全都交由王叔处理。”
孙太后听罢手动了一下,朝他身后看去。
除了曹吉祥她还认识之外,其他几个伺候的太监和宫女,她从没有见过。
“祁钰呢?”
朱祁镇正要开口,曹吉祥却先他一步,上前躬身道:“太后,郕王如今住在南宫里,府上的用度一应俱全。鲁王殿下还派了许多人去保护,以防有宵小之徒别有用心,您别担心太多,养好自己的身子才是重中之重。鲁王殿下托奴婢问候您老人家呢。”
孙太后眼神微微一凝,看向曹吉祥:“咳咳......你是几时入的宫的?”
“回禀太后,奴婢是宣德三年入宫的。”曹吉祥将身子躬的越发低了。
“宣德三年,也有二十余年了......”孙太后语气忽然变得冷厉:“宫里的规矩到现在还不知道吗?敢僭越陛下,不怕诛你九族吗?”
她执掌后宫二十多年,气度不俗,这几句话问的其他太监和宫女身子发抖,低下头去。
“是奴婢错了。”曹吉祥却毫不在意,只是简单弯了弯腰道:“奴婢奉殿下之命服侍太后,或有不周到处,请太后谅解。”
孙太后嘴巴微抖,显然是在尽力抑制住愤怒之情。
坤宁宫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滚出去!”许久之后,孙太后才发出一声怒喝。
曹吉祥脸上似有不忿,在原地站了片刻后道:“太后莫忘了用药。”说罢冷哼一声退了出去。
朱祁镇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脸却早已经变成了猪肝色。
“你们也都出去吧。”
孙太后对其他太监和宫女都挥了挥手,但他们身子都没有动。
“哀家说话你们听不到吗?”孙太后怒意上涌。
太监们仍是没有动。
片刻后,最外侧的一个年轻太监突然上前,厉声对其他人道:“太后有旨,让你们出去!”
没有人回应他,甚至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那年轻太监一张脸憋的通红,忽然朝朱祁镇和孙太后跪了下去道:“请恕奴婢无礼。”
说完后站了起来,拿起床边的金色痰盂,用力砸在了最中间老太监的头上。
里面的污秽立刻倒了那人一身。
那老太监呆了一下,立刻怒道:“汪直,你想干什么!”
“太后之命,你没有听见吗?”汪直拿着那痰盂,作势又要朝他浇去。
那老太监和其他人纷纷退后,生怕被里面的东西沾染上,被他一直赶到了宫外,又跑进来关上门,将痰盂放回在床边,跪在地上各朝朱祁镇和孙太后磕了三个响头道:“奴婢君前失仪,罪该万死!”
孙太后眯着眼睛看着他,见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面目倒也颇为俊秀,沉声问道:“你是何时入的宫,为何长相不似中原人士?”
“奴婢是广西大藤峡人,正统七年,朝廷派人平定侯大苟之乱,奴婢便是那时被净了身到京师的。”汪直毕恭毕敬,绝无一丝懈怠:“奴婢是瑶民,因此长的不似中原人士。”
“你之前是在何处伺奉?”
“奴婢因为在来京师时学会了养马,在御马监伺奉。此次鲁王将后宫太监调出大半,后宫无人服侍,奴婢才得以叩见天颜。”汪直不敢看他们,只是将头深深低着。
“好。”孙太后道:“难得你如此忠心,退下去吧,在宫外等候。”
“是!”汪直跪着膝行九步后,慢慢起身,倒退着走出去,到了宫门处,才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等门再次关上,孙太后猛地咳了几下,震得身下的床都在抖动。
朱祁镇连忙上前道:“母后......”
孙太后摆摆手,等这一阵咳声过了,喘了一口气才道:“皇儿,那朱泰野狼子野心,不是善茬,你千万小心。”
朱祁镇垂下眼帘道:“是。”
“我知道你现在斗不过他,但莫要气馁。你是皇帝,他不敢动你,只要你忍耐着,终有一天会寻着机会的。这段时间也许会很久,所以你一定要耐着性子,千万不要冲动行事。”她咳了好几声,顿了顿后又道:“方才那汪直太监看似忠心,但谁也不知道他存着什么心思,你不可轻信于他,也不可相信任何人。听到了吗?”
“听......听到了。”朱祁镇眼中泪水闪过,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你发誓,谁都不能相信!”孙太后猛地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抬起身子,反抓着他的手,皮肤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我发誓,谁都不能相信。”朱祁镇语气中已经带着哭腔:“母后,你躺下吧。”
孙太后听到他的誓言后,头一放松,躺了回去,又用力地咳了几下,然后大口喘气,最后才慢慢平息下来:“见深呢?”
“在寝宫里睡着了。”朱祁镇重新给她盖好被子。
“见深是你的长子,也是大明朝的太子,从今天开始,你绝不可让他离开你的眼中。”孙太后喘着气道:“不可让朱......朱泰野这逆贼靠近见深一步......”
“是。”
朱祁镇忙答应下来,又安抚了好一阵,看着孙太后因为力气不继,慢慢闭上眼睛睡了过去,这才起身走到宫外,唤来宫女进来服侍。
他自己则是走出宫外,看着满天的夜色,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
宫门外面站着面无表情的守卫,他们都是朱泰野派来的第三军将士,平时除了朱祁镇和送药的太监外,谁都不允许靠近。
看到朱祁镇出来,他们也是目不斜视,仿若未闻。
朱祁镇这些日子已经习惯了他们这样,已经懒得生气了。
旁边一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他却听到了一阵拳打脚踢声,走过去一看,方才那群太监正在殴打汪直,其中一个太监一边打一边朝他吐着口水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也不打听打听,你爷爷在北京城里,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住手!”朱祁镇怒吼道:“你们要造反吗?”
那群太监吓了一跳,回头看到了朱祁镇的脸,便都停下了殴打,对朱祁镇弯了弯腰,各自退了去。
汪直则是顺势跪在地上,对朱祁镇道:“恭迎皇上!”
他脸上已经被打出好几道血痕,眼角肿胀,嘴角流血,看上去颇为骇人。
朱祁镇虽然不知道过程,却也猜到了是方才他的举动惹怒了众太监,这才换来了一阵毒打,心中有些不忍,挥手道:“起身吧。”
汪直磕了个头后站了起来。
朱祁镇皱着眉道:“你被殴打,为何不叫?”
汪直看了一眼如同木人一般的守卫道:“叫也没用。”
朱祁镇沉默片刻,朝东边走去,道:“你跟着朕吧。”
“是!”
汪直立刻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躬身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从坤宁宫走到了东边的承干宫里。
这里本是太子朱见深住的地方,但朱泰野说乾清宫有破损,要先修缮,又说钱皇后腿、眼生疾,担心传染给他,让他暂时和朱见深睡在一起。
朱祁镇毫无办法,只能听从,这么一住就住了大半个月。
后宫的太监和宫女很少,只有沿途的士兵一动不动。
汪直从一个老太监那里求来了一个烛火,一路照明着面前的路,终于和朱祁镇到了承干宫外。
宫门处仍然站在十余个守卫,看到朱祁镇过来也不下跪。
他们的长相和刚才那些人不一样,却都是毫无表情,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汪直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清丽女子打开了门,看到朱祁镇后,她软软地跪在地上道:“奴婢跪见陛下。”
“太子睡下了吗?”朱祁镇道。
“已经睡下了。”那女子声音也颇为好听。
“嗯。”朱祁镇在烛火中仔细看着她的脸,有些面熟,好像之前就见过不少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万贞儿,之前一直侍奉太后,两个月前被叫来侍奉太子。”日后祸乱宫廷的万贞儿此时还只是在宫中长大的小女子,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嗯。”朱祁镇点点头,走到了床前,看着熟睡中的儿子朱见深,沉默了许久,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偌大的承干宫,除了这万贞儿照顾朱见深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半晌之后,朱祁镇才道:“为朕宽衣。”
汪直和万贞儿忙跪着上前,给他解下了外套和鞋子,又给他掀开被子,等他躺下后,才躬身退了出去,吹灭烛火,守在门口,等着明天他起身时再来侍奉。
暗夜无声,只有风声刷刷。
月过中天,唯闻水流潺潺。
然而,一声清脆的钟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随后,从承干宫的某处,数十声高亢雄厚的歌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响起。
朱祁镇被惊醒了。
歌声被风刮着,从窗户缝中渗透了进来,吹进了朱祁镇的耳朵里。
“瓦剌剌的天上飞雄鹰,我在土木眺望北京。
侧耳倾听蒙古的声音,放眼欲穿崇山峻岭。
绿波波的草场骏马行,我在漠北歌唱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