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歌的语调极为怪异,但又带着某种令人愉悦的情感,让人忍不住想要跟着唱。
但朱祁镇并没有这么想。
在听清楚歌词的那一刻,他便觉一股血气上涌,脸红耳赤,耳朵里嗡声不止。
愤怒在一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他猛地起身坐在床上,握着手中的被褥,手指节因为发力而咯咯作响。
朱见深被他的动作吵醒过来,眼中只见一片黑暗,最熟悉的万贞儿不在旁边,没有任何安全感,刚满两岁的他便本能地哇哇大哭起来,将那歌声盖了过去。
朱祁镇心脏剧烈地跳动,恨不得立刻冲出殿外,手刃朱泰野父子,可刚要下床,他就泄了口气,全身瘫软,无力地靠在床沿。
朱见深平时只要一哭,万贞儿便会立刻来哄他,今天哭闹了许久,仍没有人来抱他,不安感增强许多,索性在床上踢翻被子,手在空中乱抓。
门外传来万贞儿的声音:“陛下,太子殿下哭闹,惊扰了陛下歇息,奴婢罪该万死。”
朱祁镇心烦意乱,怒喝道:“闭嘴!”
万贞儿似乎吓到了,赶紧闭上了嘴。只听到门外传来咚咚的两声响,听起来像是头磕在地上的声音。
外面歌声未绝,屋中朱见深的哭闹不歇,朱祁镇哪还能睡得下,起身下床,走到了门边,在黑暗中摸到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头上后,猛地打开了门。
门外,汪直和万贞儿跪在地上,不停地磕着头。
那群士兵仍是一动不动,就像没有听到歌声一样,只是将眼睛斜着看向朱祁镇。
“......我站在草原望北京,每天想着太后母亲。
百姓的哭声,都变成了幻影,又看到了也先的身影。”
那歌声一直不绝,唱了一遍又是一遍,如同鬼哭一般不知疲倦。
“陛下!”汪直哭道:“他们竟然如此大逆不道,与造反何异!奴婢请陛下发令,让奴婢立刻前去阻止!”
朱祁镇露在外面的短发被风吹着往后,神情惨然:“朕说话还管用吗?”
汪直磕了一个头道:“奴婢拼了性命,也不准他们如此侮辱陛下!”说罢站了起来,带着决然的表情,往那边跑了过去,消失在了黑暗里。
不多时,朱祁镇听到了他的怒吼:“闭嘴!你们要造反嘛?”
歌声停了下来,但紧接着,他听到了抽刀的声音。
随后,一声闷哼响起,朱祁镇脸上一抖,似乎闻到了风中带来的血腥味。
屋中传来的哭声不止,万贞儿也软糯糯地跪倒在地,哭道:“陛下,太子......”
“去吧。”
朱祁镇挥了挥手,万贞儿便立刻磕了个头,跑进了承干宫里,朱见深的哭声很快止住。
屋外寒风不止,星光璀璨。
朱祁镇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边,也不知道在等待着什么。
过了许久,他终于看见汪直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他衣服已经破烂不堪,脸上多了好几道血痕,左手捂着右肩膀,头发也被人割了去,在空中散乱着。
跑到朱祁镇身前后,他跪了下去道:“陛下......”话还没说完便晕了过去。
朱祁镇有些慌乱起来,想要叫人过来将他扶起,刚要走出门,守卫的士兵便转过身来,冷漠道:“陛下,外面风大,请呆在房中。”
朱祁镇脚步一滞,停在了原地。
幸好这时,万贞儿将朱见深哄睡着了走了过来。
“将他扶起来,好生看管。”
朱祁镇转身回到了床边。
重新躺回床上,他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脑中想着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屈辱,心脏跳个不停,时而想着杀人,时而想着不如退位当个王爷便算了,不至于受此等侮辱。
辗转反侧,却又不想要吵醒一惊熟睡的朱见深,深怕他再度哭闹。
不知不觉间,他的性格已经悄然改变,从以前的说一不二,变成了现如今的谨小慎微。
忽然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立刻坐了起来,舒耳倾听。
声音是从门边传来的。
他悄声下床,赤着脚走在地上,慢慢到了门边。
外面,是万贞儿和汪直两人在低声交谈。
“你这伤势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了,这段日子切莫再受伤。”这是万贞儿的声音。
汪直的声音低沉,仿佛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那些人侮辱陛下,我......就是算死,也不愿再看到......他们......”
“莫说话了。”万贞儿劝道。
门外沉默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后,万贞儿又道:“宫里这么多太监,外面还有那么多大臣,有的跟了陛下十多年,当了这么多年官都没有出来,你才进宫七年,何必......”
“那些人都是势利小人,惜命退缩,无君无父,形同禽兽!”汪直声音中隐隐透露着愤怒:“陛下哪一点对不起他们,难道他们就不怕遭天谴吗!”
朱祁镇面色通红,耳朵发热,几乎要叫出来,只觉得这汪直的话说到了自己的心里。
自己确实在土木堡之变时指挥不当,战死了不少士兵将领。可那又不是自己一个人的错,难道当朝的官员都没有责任吗?
而且那些太监和宫女竟然也敢对自己不敬,自己哪点亏待了他们?
他越想越觉得气血上涌,强自忍耐,继续耐着性子听外面的万贞儿压低了声音道:“那些人都只听鲁王的吩咐,这些太监基本上都是他派来的。”
“哼!”提到了鲁王朱泰野,汪直没有再说什么,毕竟两边站着的都是朱泰野的士兵。
朱祁镇几乎以为外面已经睡过去了,要转身回去时,这才又听到汪直低声道:“我觉得,陛下英明神武,总有一天会亲政,我们只要好好服侍陛下,总能出人头地的。”
万贞儿低声叹了一口气:“除了如此,我们还有的选吗?都是服侍人的命,能服侍陛下和太子,是咱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朱祁镇重新走了回去,静静地躺在床上。
仍是睡不着。
太监的忠诚应该是很自然的,毕竟他们依赖的只有皇帝,但现在因为朱泰野的关系,朱祁镇身边却连一个值得信任的人都没有。
这个汪直似乎值得信任。
虽然他也有目的所图,想要在自己亲政那天掌权,但正是这目的,才让朱祁镇觉得他值得信任。
可又想起了之前在坤宁宫时孙太后的话,他还是不敢相信任何人的话,但心情略微放松了些,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天色还没有亮。
在一阵无礼的敲门声中,朱祁镇醒了过来。
“陛下,鲁王殿下请您去上早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