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冲上头顶,汪荻顿时火冒三丈,一家三代,像被诅咒了一样改不了多情的本质,女儿才刚高一,好不容易考进省重点高中,正是学习的要紧关头,这孩子也太不自重了,跑这儿来跟男同学约会,这时候早恋,还要不要高考?还要不要前途?女儿要是走错了路,她还苟活什么?
想到这些,汪荻就恨不得冲进去把女儿给揪出来,但她没有那样做,而是一个猫身缩入立柱后藏住她自己。
时不时地,汪荻探出脑袋去观察,她的位置距离男孩更近一些,男孩很瘦,皮肤是那种没有血气的白,脑袋格外大,女儿和他并肩坐着,头颅被完全遮住,只能看到肩背,女儿的肩背有时会突然抖一阵子,大概是男孩在说笑话,把女儿逗乐了吧。
狗屁笑话。
汪荻无声地抱怨,目光像箭一样,女儿的侧脸露出来了一条边,她赶紧低下头,躲好,这时她注意到手心里还捏着女儿的手机,她想,执着给女儿打电话的人恐怕就是这个男同学了。
唉,女儿这是什么眼光啊!一屋子优秀的男孩,女儿偏偏挑了个最难看的!那个人……坐在女儿身后,穿灰色高领毛衣戴眼镜的男孩子多好看啊,像夏清如年轻的时候,文质彬彬,一表人才的。
不过,重点中学的男孩,坏应该坏不到哪里去,难看是难看了点,但要是成绩好的话……汪荻被自己冒出的念头惊呆,她忍不住抬手在脑门上拍了一巴掌,惭愧啊,一把年纪了,看见男人女人,男孩女孩,她盘算的还是些俗事情。
这一刻,汪荻觉得还不如走掉,以她的情智实在不配教育孩子。
不过,夏清如打来电话,问她这边的情况,她得给夏清如一个结果,因为那话是她说的,“找到采采,就能找到卷儿”。
撞破女儿和男同学约会,总归是不妙的,陈蕾说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逆反的时候,她又不会讲道理,歪理、正理,都讲不好,就这样贸然出现的话,恐怕会激起女儿的逆反。
再探头的时候,汪荻正好瞧见女儿侧脸的笑颜,她不常笑的,笑起来可真可爱,鼻梁皱皱的,汪荻的心软下来,女儿这么扎眼,会有人喜欢,也很正常,她喜欢女儿像只柔软的小猫。
怎么办呢?要不然给那个男孩回个电话,假装自己在找女儿?然后,让男孩转告女儿速速回家,等稍晚一点,她再来给女儿讲些人生道理,到时候,就拿陈蕾举例,告诉女儿,恋爱不着急谈,等上了大学,能遇到更好的,只要女儿能像陈蕾那样,做个优秀的人,就不愁找不到优秀的对象。
她决定就这样做,不过,却没猜对开头,那个号码并不属于女儿身边的男同学,仅一声“喂”,汪荻就分辨出了男人的声音,她一愣,下意识把电话挂断了。
接电话的竟然是他。
怎么回事?怎么是一个连她都不知道的新号码?他存的什么心,要故意避着她?
汪荻激动起来,想起他那半张布满瘀斑的脸和不会动的假眼球,气得呼吸混乱。她忿忿地想,男人果然都不是东西,丑成那样也不是东西,他怎么可以给女儿私下里打这么多个电话?他们之间能有什么话可说?这不就是骚扰吗?!
正在气头上,他竟然又把电话主动回拨了过来。
汪荻用力按下接听键,大喊:“是我!”
“哦……”电话那头显然是听出了她的声音并且识别出腔调里的怒气,于是拉长了声音,回,“你……”
“你什么你!”汪荻暴躁地吼叫,“我警告你,不要骚扰我女儿,不然,我……我跟你拼命!”
她的歇斯底里吸引了四周如炬的目光,情侣中的女孩缩入男友的怀中,用可怜疯子的眼神打量着她。
汪荻还不知道,她的声音已经惊扰到了门店内的食客,隔着一道玻璃,仿佛得了保护,店内吃汉堡薯条的食客肆无忌惮地地打量她、讨论她,姜采采也看到了母亲,她倏地站起来,从立柱与玻璃墙的缝隙中窥探母亲的侧影,然后,她发现母亲手里握着的电话是她的。
“你听我说,别吼嘛……”
一边耳畔是男人在解释,另一只耳畔则突然炸响了一声“妈……”,汪荻身躯一抖,下意识想要掩盖她使用女儿手机的事实,她迅速将电话挂断,尴尬又慌张地把手机藏在身后。
“妈,你能把手机还给我吗?”姜采采朝汪荻伸出手,轻声地问,她的手上戴一双墨绿色的羊毛手套,也是去年过年时陈蕾送的礼物。
汪荻讪讪地交出手机,她和母亲关系不好,母亲说她不懂得怎么做女儿,她虽然从来没有反驳过,但心里想的是,母亲也不懂得怎么做母亲。她羡慕陈蕾和夏绻那样亲密无间的母女情,她观察别人,但从不请教,然后把别人或许只是无意的表达,深深记在心里。
陈蕾说过一句很美的话,她说,父母要尊重孩子,孩子是独立的个体,拥有自由,即便是父母,也不可以爱之名限制孩子感受世界灿烂与晦暗的每一面。
女儿平静的目光毫无温度,汪荻明白她正在侵犯女儿的隐私。
按照陈蕾的说法,她不该这样做。可是,不该管吗?给孩子自由,孩子就给你犯错。
“大周末的你不在家学习,上这来……干吗呢?里面那个是谁?还有,你怎么把这件衣服掏出来了?我跟你说了,不许穿!”汪荻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声音慢慢大起来,底气也越来越足,时不时地,她偷瞄缩在店里的男生,说,“姜采采!你给我好好学习!别犯浑!”
“我就是在这里学习。”
“我刚都看见了,你学什么学……不学好!”汪荻打断姜采采的话,又瞥了一眼店里的男同学,然后给出明确指令说,“以后不许和男同学出来吃饭!听见没有?你别以为,这次考试成绩好就能放纵了,你才高一,后面的学习负担重得很!”
姜采采很想看看母亲给谁打电话,但又不想在母亲面前显得在意,她倒沉得住气,没有青春期的少男少女被家长侵犯了隐私之后的恼羞成怒,仿佛没事人一样,她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轻描淡写地说:“这里比家里暖和,还是24小时餐厅,待到几点都不会关灯,我来这里就是学习的。”
“我回头给你买个电油汀!放假了,你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在这种地方,吵吵嚷嚷的怎么学习!”
“算了,你不知道,”姜采采垂下脑袋,是那种受尽了委屈,连提都不愿意再提的样子,她说,“你回头问外婆吧。”
汪荻已经见识了母亲的精神恍惚,她大概能猜到女儿言语里的深意,一时无言以对,愧疚心一起来,她也就顾不上责骂女儿了,于是她抓紧问道:“卷儿呢?没跟你在一块?”
姜采采紧抿着嘴唇,下巴微微扬起的动作拉伸了脖子,这动作令她看起来过分优雅,她看着母亲,用微乎其微的摆动幅度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