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被母亲给传染了,汪荻只觉得自己也得了幻视这样的病,女儿明明都长得比自己还要高了,她却看着她突然间缩下去一大截,脑袋、四肢、面孔上的五官都等比例缩小,一下子回到了八、九岁的模样。
那一年,三十三岁的汪荻真正结了婚。除了廖芬芳,在汪荻的熟人圈子里,无人知晓“真正”这个词的含义。
1994年底,姜国胜在江城给了已经怀孕的汪荻一场盛大的婚礼,漫长的车队从江棉厂大门口一直排到了铁拱桥上,起首的婚车是皇冠,然后是清一色的桑塔纳,为了迎接尊贵的新娘,车上拉满了红绸和彩带,姜国胜把穿着最时兴婚纱的汪荻从家属楼背出来,送入皇冠小轿车,车队要将新娘子送到江城市最高级的酒店去,酒席也在那里办。
那些多年来看汪家人笑话的男男女女围过来凑热闹,怎么把场面活做漂亮,是姜国胜的拿手好戏,无非是几条好烟、几罐进口巧克力就把吉利话、奉承话从凑热闹的男女老少嘴里套出来,那是汪荻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刻,也是廖芬芳扬眉吐气的一刻,她们都以为笼罩着汪家许多年的阴霾在那一刻统统散去了。
可是风光的是婚礼,而不是婚姻,姜国胜无法同她形成真正的婚姻关系,因为他早有家庭并且尚未离婚,她是在怀上采采后才弄明白了自身处境,但她不能声称无辜,那样未免太无耻了一些,事实是,她选择了盛大的婚礼,将名誉、道德统统抛在脑后。
她该承认,对那时的她而言,有一个男人爱她的美貌,甘愿为她道德沦丧,带给她的满足与快乐,不亚于毒品。
于是,她的精神吸了毒,从此,万劫不复。
真正给了汪荻法定的婚姻关系的人是赵树,他娶走她时只花了三十块钱,结婚证工本费9块钱,证件照16块钱,民政局门口小卖部买了两听可口可乐花了5块钱。没有婚礼、没有婚宴,只有两个红彤彤的小本儿,汪荻曾经对新的、受法律保护的婚姻生活怀有憧憬,一切都好似和过去不一样了,她以为自己会拥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只可惜,她又一次所托非人,陷入了无法脱身的沼泽。
采采是个聪明的孩子,眼睛比她亮,她从来没有喜欢过赵树,一天爸爸都没有叫过他。那时候,汪荻很不高兴,她责怪女儿性格不好,不合群,不讨喜。
她曾质问女儿,说:“你为什么不叫爸爸?你这么冷冰冰的,太伤人心了!”
“我不喜欢他,妈妈,我为什么不能和卷儿一样,有一个好爸爸?”
“胡说什么!卷儿有卷儿的爸爸,你有你的爸爸!赵树就是你爸爸,你明天就给我开口叫人!听见没有?!”
“我不要!”姜采采眼睛里嚼着泪花,抖着嘴唇说,“谁对我好我知道,那个人是坏人,他根本不喜欢我,他也不喜欢你!他喝了酒还要打人,他打你,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喊他?我不干!”
女儿不听从她的指挥,汪荻急了,她高高扬起巴掌狠心地落下,拍在姜采采的屁股上,挣红一张脸,说:“你再不听话,我把你赶出去,你连妈也没了!”
那时,她怀孕八个月了,胎儿很健硕,还未出世就彻底改变了她的身体,黑色素沉积在她的后腰、肚脐和大腿根,妊娠纹从腹股沟的位置向上长出一丛一丛的紫藤,紫藤伸出枝蔓,攀上后腰、侧乳还有大臂,她不是初孕,但却是第一次经历这些改变,腹中的孩子比采采霸道,她从一开始就觉得那不是一件小棉袄,那是她渴望的生命力旺盛的小战士。
一切都很稳妥,等时间到了,她就会如愿。
自十岁起失去父亲,到三十三岁结婚,她的生活里充斥着阴柔与怨怼,艳阳高照只是偶然,转瞬之后,是乌云滚滚。
藤蔓是无法独自美丽的,没有一身傲骨,便会被狂风骤雨打败,细软的枝条在泥地上翻爬,它要有所依傍。
如果没有运气拥有一个好丈夫,那么拥有一个男孩,一个能为她、母亲还有女儿撑起一片天的真正的男子汉,不失为一种希望。
只要有所希望就够了,她并不奢望更多。
只可惜,她低估了赵树的凶狠,到底没能如愿。
那个孩子没能活下来,死在孕八月,是个男孩。
她恨自己的无能,只会用愚蠢的讨好换得片刻安宁,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眼前这个,还是天上那个。
忆起这些,汪荻转了态度,她对女儿笑,努力展示母亲的慈爱,但一道高墙竖在女儿眼睛里,她看不到女儿在情绪上有所回应。
“你出来玩,怎么没约着卷儿一起?卷儿找不到了,你夏叔叔急坏了。”
“不是玩,是学习。”
姜采采始终和汪荻保持社交距离,她的右手放在口袋里,努力掩饰着想要检查手机的焦急心情。
这时,女儿的男同学背着书包走出来了,那男孩和汪荻对视了一眼,上下两片嘴唇碰了碰,好像是在和汪荻打招呼,但却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小家子气的男孩最没出息,他的鼻子这幺小,嘴更小,面相没一点福气,汪荻心里不喜欢,女儿不是一般的鲜花,可不是谁都能嗅的。
“画册我先拿回去了。”他说。
“盛煊,”姜采采叫住他,说,“明天去书店吧?”
“几点?”
“早上,一开门就去。”
那男孩点点头,晃了晃手里的云顶书店的白色纸袋,说了再见后,转过身离开。
“他是你同学?”汪荻忍不住问,“你们俩一个班?”
“嗯。”
“不要跟男同学啰嗦!”
“嗯,知道了。我们只是约着一起学习,妈,你别乱想了,”姜采采说,“要是没事,我进去看书了,好不容易占了个位子。”
“你等会,”汪荻叫住姜采采,女儿对待她的态度太冷漠了,可是,好像也无从申辩,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是她该承受的,即便惹女儿心烦,她也还是得念叨,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她模棱两可地说,“要是有人骚扰你,你得告诉我。”
“哦。你没事就去看看外婆吧,别管我了。”
“外婆身体很不好?常常不对劲?”
“嗯,她最近常去医院,也不知道够不够钱买药。”
提到钱,汪荻把手伸进了背包里,凭着手感,她从某个红包里拽出一些票子,不知道具体多少,总归能有一、二十张吧,她把钱在掌心一卷,两步走到女儿身边,把钱塞入女儿的手心,说:“吃点有营养的,油炸食品要少吃,女孩子吃油炸食品要长痘痘,脑子反应也会慢…偶尔吃一次也没事去买吧。”
她挣的钱从来都是打给廖芬芳的,很少把钱直接交给女儿,像今天这样大手笔的时候更是从未发生。
“外婆的身体,我会想办法照顾的,你不用管了,好好学习,”汪荻顿了顿,斟酌着语言又说,“妈那时候出院就告诉你了,以后妈的家只是妈的家,跟你没关系,我再不会叫你喊谁爸爸,谁找你,你都不要理睬……你怎么还和……”
“妈……”
汪荻百般雕琢的问话被打断了,但她还来不及尴尬,就听到姜采采说,夏绻去南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