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府东厢,大火骤起,焮天铄地。
“走水了——东厢走水了——”
东厢走水的消息不翼而飞,东花厅奔走呼救的,甬道上提桶救火的,从后院撤离的,甚至还有趁机溜进正殿顺手盗取昂贵字画的,皆如热锅上的蚂蚁狂跳不止,整个风尘府开始乱成一团。
西厢长廊上,一道倩影犹如一阵寒风在穿行,出了长廊,绕过重重假山,最后停驻在了柴房门前。
她举目一望,重掩的柴门,冷冰冰的铜锁,让她登时束手无策。
眉头一蹙,眼里透着不甘,她目光登时一扫,柴门前右侧的枯木下,布满了一堆枯枝,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块静静地躺在泥土里。
时间紧急,不容思忖,她旋即冲到枯木下,取了一块大小正好的石头,朝那铜锁疯狂砸去,虽有些吃力,但铜锁最终还是在她急切的眼中被砸开了。
弃石,破门而入,她目光一扫,映入眼帘的是一堆在柴房里堆砌着的杂物,骤然,耳畔传来支支吾吾的声音,她循声而去。
“阿信!”
距被密封的窗户不到五步的地方,一片狼藉,洒在土灰里的米粥染着尘埃,过了一夜,已经变得十分僵硬。
阿信就斜靠在一堆高垒的柴火上,缠缠绕绕的绳索将他束缚得不能动弹,他睁大着一双惊悸的眼睛,嘴里堵着一团白布,想要说话却不能说话。
被木板封锁的窗户上,几缕阳光从罅隙里斜斜地射了进来,照在他暗淡的脸上,无数尘埃在淡淡光影中飞舞着。
莺莺旋即回身,将柴门暂且掩上,然后奔到阿信身边跪着身子心急如焚地准备给他解绑。
“对不起......我来迟了。”
他的身子挣扎不止,重重绳索在错乱地拉扯中越扯越乱,就像她此时的凌乱如麻的心。痛心不已,莺莺急着想要道歉。
眼泪直直地从眼角滑了下来,在脸颊上留下了两行乌黑的痕迹后,落到了一片尘土里,被关了一天一夜的阿信滴水未进,整个人几度昏厥,莺莺的到来无疑是他最后的希望。
见阿信躁动不已,好像有话要说,莺莺忽然意识到什么,她旋即取了他口中的白布。
“水...水!”激烈地喘着粗气,阿信沙哑着嗓子问:“水......”
莺莺凝着迟疑的目光怔怔地望着他,半晌才反应过来:“有!”
然后颤抖着双手从腰间摸到热水袋子,启了塞子后,凑到他嘴边:“是热的!你慢点喝!”语气里透着担心。
挣脱了双手,阿信一把抓起热水袋子将水疯狂灌入口中,喝了几口后,两只饿得翻白的眼睛盯着莺莺,舒缓且无力。
见状,莺莺又急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包得严实的手帕,手帕被层层叠叠展开,一块饼露了出来,他立马抢过她手里的饼,埋头撕咬着。
眼前的这一幕,彻底看湿了她的眼睛。
她想劝他慢些吃,可是抑制不住的啜泣仿佛堵住了声带,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颗心仿佛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在撕咬!
一日前,那个旭日东升的清晨,公子忽然飞鸽传令、发出暗号,引阿信速速回到风尘府。后来她才知道,原来,太子并没有死在雪野之中,恐太子因雪野追杀一事对阿信产生怀疑,又恐阿信将之前的事对太子和盘托出,公子才急着将阿信召回,并雪藏于风尘府中。
阿信的突然回归,开始让她惶惶不可终日。若是让公子知道,她背着公子屡次误传、封锁阿信从东宫带来的消息、频频造成他与太子之间的误会,后果将不堪设想。
但是,她又不敢找阿信坦白,让他对之前的事情守口如瓶,她不敢!亦不能!左右徘徊之际,将夜,公子忽然遣走了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掩了门,留阿信单独问话,她知道,整件事情终将暴露!
她终究还是违背了当初的誓言,骗了公子,亦骗了阿信,让公子和太子之间的关系恶化到无可挽救的地步。
自知此生罪孽深重,她解了三千青丝,拖着一席厚厚的衣裙,独自登上了风尘府最高的楼阁。
她坐上了高高的天窗,久久望着那轮缺月,心中感慨万千,回想此生陪公子走过的漫漫长路,淡淡的月光下,从嘴角的浅笑到后来的痛哭不止,那张原本精致的容颜一点点变得凄美......
等到眼眸彻底干涸,眼泪再也流不出来,她慢慢从怀中取出了漠沧无霜曾给她的那瓶毒药,蓦然想起了几天前的事情......
“若公子敢再次做出违背人伦之事,我会亲手将他毒死!”
“风有约,花不误,呵...风有约......”
“今夜,我要让他死!”
... ...
一步错,步步错,这场乱世深情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终是打开了那瓶毒药,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毒,也许叫作——断情散吧!
正当她准备一饮而尽之时,楼阁之下忽然传来公子传唤之音!
她知道!阿信和公子的长谈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她握着手中的那瓶毒药凝望了良久,楼阁之下,满府的下人都在寻她,她的名字亦在整个风尘府声声不绝,回荡天穹!
“莺莺姑娘!公子传唤!莺莺姑娘!公子传唤!”
她六岁开始便在平王府为奴,十年来,公子的传唤,她一刻也未曾怠慢过!
她终究没能拿定决心,收了毒药,正了妆容,下了楼阁,见了公子。
可令她意外的是,公子一如往常般平静,对于阿信之事,他只字未提,只是遣她伺候更衣。
随后,听到下人窃窃的言语,她才知道,阿信被公子囚禁在了柴房,走漏风声、靠近柴房者,都得被处死!
今日,趁着公子外出,她点燃了东厢,引开了所有看守柴房的下人,才得以见上阿信一面。
眼前狼狈不堪的阿信,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就像,他小时候那般!
“阿信,你还记得小时候的自己吗?”
她跪坐在一旁,静静看着阿信狼吞虎咽地吃着,泪眼开始婆娑。
“那时的我们,双双在漠沧皇宫伺候公子,初入宫廷那会儿,你总是吃不饱,一到晚上,肚子便要痛得你翻来覆去,丝毫没法入睡。于是啊!待所有人都睡下,我便带着你悄悄溜出小奴所,摸着黑去厨房找吃的,运气好的话,还能找到一些白天的残食,运气不好呢,只能灰溜溜地回到小奴所。”
金色的阳光安静地照在她的脸上,她生动地回忆着,晶莹的眸子里,忽然生出一笑。
“后来啊!我们开始变聪明了!我们学会了在白天屯粮,一到中午,你负责在厨房外望风,我负责潜入厨房藏吃食,中午的吃食可丰盛了!但你却独爱第一次吃的油酥饼。满载而归的我们,将所有吃食都藏在小奴所后的假山里面,待到夜深人静,咱们便顶着大大的月亮,躲在假山后面开始胡吃海塞!”
凌乱的青丝遮住了他整张满是泥垢的脸,阿信低着头捏着手里的饼,只觉得身子一片发麻,浑身的血液都僵硬了,似乎有什么东西击破了他的泪腺,手中的饼啃得愈发艰难。
“有一次,咱们很不幸被房嬷嬷抓了个正着,半夜里,我们被房嬷嬷拖到了罪奴所,她挥着鞭子问我们,‘是谁偷的饼!快说!不说我就打死你们!’,咱两一条心,不管房嬷嬷怎么威胁,咱们愣是只字未吐!结果房嬷嬷气得暴跳如雷,当时你还用了一种生灵来作比呢!你还记得吗?”
泪水汩汩地流了下来,他极力地埋着头,抓着手里的饼,不再有任何迟疑,只是一口并作两口撕咬着,和着泪水将饼一并吞入腹中。
莺莺迷惘的眼神落在半空之中,兀自地笑着:“你说,她活生生就像一只大公鸡!噗!哈哈哈......”
苦涩与甜腻,混为一体,骤然,他的腹中,仿佛有一把刀子不断翻绞着他的肠胃,让他痛不欲生。
肚子里一阵翻江倒海,他颓然俯下身子,疯狂作呕,刚刚吃下去的饼,被一点点吐了出来......
被阿信的作呕声一惊,凄迷的神色黯然偷换,莺莺惊叫道:“阿信——”
她凑到他膝下,慢慢拍着他的后背,看到他此时痛苦难受的样子,整颗心都在慢慢缩紧。
“够了——”
终于,受不得她这般惺惺的样子,他赫然抬起头,一把将她从身边推开,歇斯底里地朝莺莺嘶吼了一句。
“回不去了!咱们都回不去了!”
从前的时光再美好又能如何?都说回忆最美好,殊不知,回忆是人们笑着说起从前时最深的毒!谁要是碰了,注定要痛不欲生!
“阿信...你怎么了?是饼不好吃吗?还是吃噎着了?”莺莺慌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胆颤地问着。看着阿信满脸的不开心,她难过极了,怔怔地思虑了片刻,须臾,道:“我知道了...是热水袋子没水了...”
啜泣着,她擦了擦眼睛的泪花,抿了抿唇,浅笑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说着,她垂下眸子摸到他身边的热水袋子,仓皇地准备起身出去找水,谁知......
阿信抬手猛地拽住空中半只热水袋子,五指越捏越紧。
“啪——”
热水袋子被他一把摔在了尘埃之中,她模糊的泪眼里,热气腾腾的热水从热水袋子里汩汩地流了出来,在她脚下晕开一片漆黑......
真相,刺穿了她的双眼;
现实,亦将她撕得粉碎!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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