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北京城千里之外的苏州城某处宅子的绣楼之上,一个容貌殊丽却蹙眉轻愁的年轻女子正倚坐铜镜跟前,呆呆地看着镜内自己的影子,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门响,丫鬟端了饭菜进来,她依然没有半点反应。那丫鬟见了,不觉也叹了口气:“小姐,老爷和夫人这也是为了你着想哪,你都几天没吃什么东西了,还是快吃些吧,不然饿坏了身子……”
“你叫翠眉拿饭菜来我就吃。”终于,女子开了口,却是冷冰冰的,不带半点感情。那丫鬟还待再劝,可一对上女子转过头来的那对黑亮的眼睛,便不敢再说什么了,只能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这个困坐楼内的女子正是楚云容了,不过因母亲病重的她现在看着怎么都不像是在担心老母的身体,倒是像赌气一般。
半晌后,房门再度被人推开,脸上兀自带着些惶恐之意的翠眉终于走了进来。一见自家小姐,她先是一怔,随后才道:“小姐,你先吃了饭吧,身子要紧。”
“翠眉,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见她进来,楚云容顿时就站起身来,紧赶两步来到了她的跟前,上下左右地打量起来。
翠眉勉强一笑:“小姐放心,老爷和夫人只是想问我些东西罢了,他们一直待我很好,不会伤害我的。”
楚云容哼了一声,却依旧不动筷子:“我爹娘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什么会拿娘的身体来骗我,还说让我和陆缜他和离,这实在……实在太荒唐了。”
“小姐,我知道你觉着这么做很不妥当,可是老爷和夫人也有他们的难处,你若一味硬争恐怕是不成的,只有先拖着才是。”翠眉小声地说道,这是她几日里想到的对策。
一语点醒了梦中人,楚云容双眼一闪,点头:“不错,我硬和他们对着干确实不好,那就先拖着吧。还有,得赶紧想法子把这里的事情告诉他,他那么多办法,一定能帮到我的。”
“嗯,所以小姐,你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照顾好自己的身子,不然就算姑爷他赶来了,你要是病怏怏的也只会让他担心哪。”小丫头忙劝了一句。
这话的效果却是立竿见影了,本来看都不看饭菜一眼的楚云容当即拿过了碗筷,飞快地吃了起来。
门外,一对中年夫妇看着这一幕先是一呆,继而男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女儿怎么就会如此死心塌地地看上了那个不成器的小子哪。我明明记得当初成婚时她是颇不情愿的,可现在却……哎!”
“还不都是因为你,当初非要遵守什么约誓,把女儿嫁给陆缜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当时跟着他去边地吃苦也就罢了,现在他更是得罪了朝中诸多高官,要不是我娘家有人在北京带回消息,我们恐怕得等到他们出了事才知道呢。到那时候,我们整个楚家都要受此连累了。”
“哎,谁能想到陆缜他居然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呢。听人说起最近在京城似乎还挺有名的,要不是他得罪了那个王公公,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哪。”
这一对夫妇正是楚云容的父母了。原来楚母从未得什么急病,他们所以做这一切,为的就是把自家女儿从陆缜身边调回来,然后劝他们和离,以免得罪了太多朝中势力的陆缜最后牵连到自家。
后世的一些传说里,似乎都只说女子出嫁便完全成了夫家之人,只有被人一封休书给赶出家的,好像女人的社会地位真的是那么的低下。但事实却非如此,至少对楚家这样有些名望和势力的人家来说,自家女儿嫁了人也是有一定自主权的。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正规程序,让楚云容和陆缜和离。
当然,这一切都是在楚云容自愿的原则上,不然衙门也是不会受理的。而本来以为只消几句话就能说通的事情,这回却碰了壁,所以最终父母和女儿之间就发生了摩擦,以至到如今这般地步。
……
身在京城的陆缜可不知道楚云容会出这样的事情,在忙过了年前最后那段时日后,他总算是空了下来。
虽然太祖皇帝以一个工作狂的标准来要求下面的官员,让他们连年三十儿都得在衙门里办公,只有初一到初三三天的假期。但是在他龙驭宾天后,这些不合理的规则也就被臣下们偷偷地改了,如今的正统朝,到了腊月二八二九的时候,不少衙门都已没人过去,只有几个主官依然象征性地露个面。
陆缜所在的大兴县情况也是一般,陆缜早在前两日就放了众人回家,所以到三十儿晚上,这一座县衙就只剩下他一个光杆县令,以及没有其他去处的林烈二人了。
好在京城毕竟不同于广灵县城这样的小地方,即便是大年三十晚上,只要肯出钱,还是能买到丰盛的食物的。陆缜早早就在衙前街一带的庆丰楼里订了一桌席面,等到下午时,人家就送进了县衙。
陆缜和林烈两个就在二堂某个签押房里一边吃酒,一边等着新的一年到来。
几杯酒下肚之后,陆缜的眼神就有些迷离了:“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以前读这诗时只注意了后两句的意境,但现在孤身一人处在这北京城里,倒是对前两句有了些深切体会了。”
林烈只是个武夫,对诗词什么的完全不了解,听了陆缜的话,也只能笑笑,然后饮上一大口酒。
见状,陆缜也不觉笑了起来:“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今日过年,该说些高兴的才是。对了,林兄你看着也有三十多岁了吧?”
林烈正啃这一只鸡爪呢,一听这话,呸地吐出细碎的骨头道:“大人,我今年刚二十七岁。”
“额,那你还真是少年老成了,怎么看都跟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似的,满脸的沧桑。”陆缜笑着摇头:“不过二十七也是老大不小了……”
“大人你不也一样?二十来岁,但别人看你却有三十岁人的老成了。”林烈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陆缜却没在意对方的吐槽,继续着自己的话题:“你想过成家没有?一个男人,总是要找个婆娘,立个家业的。”
林烈有些迟疑地摇了摇头:“以前在军中朝不保夕,所以根本没心思去想这些。后来我的腿又瘸了,所以便……”
“腿上有伤,又不是伤到了别处,怎么连婆娘都不懂得找呢?”陆缜说着把筷子一搁:“说起来也是我平日里对你不够关心,而且也没能为你争个更好的出身,不然以林兄你的一表人才,要寻个女人当妻子还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林烈正欲拒绝,陆缜又摆手道:“你放心,现在的我或许还没法保你前程,但只要给我一些时间,等我在官场上闯出条道来,就一定会让你也搏个封妻荫子的功名的!”
他这话说得斩钉截铁,让林烈想决绝都不知该怎么说话才好了,只能感激地点了下头。只是自己的心事,现在却还不是跟陆缜说的时候。
其实他心里有异陆缜也早瞧在了眼里,但对方既不肯说,他也不好迫问,只能用有些委婉的说法来试探罢了。结果依然没能让林烈把心事道出来,他也只能作罢。毕竟人人都有自己不想被提及的伤痛,哪怕自己和林烈关系紧密,有些事依然是不能说的。
两人就这么又边吃边说了些闲话,时间一点点过去,终于来到了子夜时分。
此时,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从远处传来,这让陆缜的精神陡然就是一振:“又是一年过去了。”
“是啊,又是一年过去了。”林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对陆缜道:“大人,那我便借这一杯酒祝你新的一年官运亨通,再上层楼了。”
陆缜笑着端起酒杯也喝了个精光:“谢你吉言了。不过官运什么的我倒也不是太看重,我只希望你我联手能为这大明百姓和朝廷做更多的事情,从而对得起我们身上的这件衣裳。”
听他这么说来,林烈的神色也变得严肃起来,郑重点头:“属下定当竭尽所能助大人你达成所愿,刀山火海亦不敢有辞!”
“好!”陆缜站起身来,哈哈一笑,神色看着比刚才已轻松了许多。
只是当两人吃喝完毕,各自带了几分醉意回去歇息时,陆缜逗留在了楚云容之前的卧室之外,有些留恋地冲那空荡荡的屋子道了一声:“云容,新年好!”话虽轻,句虽短,但其中的情意却是浓得连这呼啸的北风也吹之不散。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苏州城,站在绣楼窗口,痴痴看着北边天空的楚云容似乎也有了些感应一般,脸上露出了一丝让人迷醉又心疼的笑容,也轻轻地,只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念了一声:“新年好,陆缜,我的……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