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宗钰被萨宝拦下,尉迟娇正打算在马上等着他,回眸看见安舒与陈六上了马,便迎了上去,与安舒边走边聊了起来。
在她们前面的,正是尉迟德与李若兰,两匹马挨得极近,李若兰不知在说些什么,两人都笑了起来。
安舒与尉迟娇交换了个会意的眼神,尉迟娇举手掠鬓,微微笑道:“王兄在国内已经定下了左丞相的女儿为正妃,不知李家小娘子是否知道?”
安舒诧异道:“令兄殷勤邀请李若兰前往于阗,其意甚切,我还以为……”
尉迟娇轻声道:“按制,王太子可设侧妃二人。”
安舒挑挑眉,沉思一会儿,摇头道:“于阗已与沙州联姻,朝廷断然不会再同意夏州之事,何况还只是侧妃。”
“上国的事情我不懂,”尉迟娇苦笑道,“可我知道,纳侧妃一事,若没有敝国左丞相的同意,王兄决难如愿。”
这话里的意思……
安舒停下马,回头看着尉迟娇,目光中大有深询之意。尉迟娇轻叹一声,低声道:“安舒,我不瞒你,若非上国为我指婚,我的婚事,本也逃不过左丞相的主意。”
安舒皱起眉头,于阗国内的形势,可比想象中复杂许多。问道:“令尊身为一国之君,竟不能辖制大臣?”
“父王这几年缠绵病榻,精神和身子骨都十分不好,国家朝政,多赖左丞相作主。便是王宫之中,也是左丞相的女儿一手遮天。”
安舒奇了:“你们这位左丞相,有几位女儿?”她其实想问的是,怎的这左丞相的女儿,一个嫁了父亲,另一个却去嫁儿子?姐妹又成婆媳,这等咄咄怪事,岂会发生在最慕唐风,汉化最深的于阗?
尉迟娇没听出她的真正疑惑,解释道:“左丞相有四个女儿,宫中的是二女儿,与王兄定亲的是最小的那个。”
安舒听了,点点头,也不再追问。皇室之中,自古多有乱伦之事。算起来,姐妹侍奉两代君主,倒也不算空前绝后。只是当朝对伦常之防,看得空前紧要罢了。看来这风气一时半会,还没有浸淫到最远的藩属国去。
两人继续前行,安舒道:“你们与黑汗一直在打仗,军事方面,难道也是仰仗这位左丞相?”
尉迟娇苦笑道:“左丞相的儿子,便是敝国的兵马大元帅。与黑汗作战之事,都是他在筹谋策划。”
所以国内还打着仗,王太子却能带着妹子,轻松逍遥地远游沙州。
安舒明白过来,眨眨眼睛,笑道:“我原以为这左丞相是莽操一流奸臣,没想到竟是贵国之伊尹周公,失敬失敬。”
朝政、军事、后宫都被他把持了,居然还能甘做人臣,未行废立之事,这可不是古之贤人了么?
尉迟德精通汉学,他妹子受他熏陶,对常见典故倒也不陌生,自然能听懂安舒的打趣,不由得苦笑道:“伊尹周公,可没这么多女儿。”
安舒笑起来,又好奇问道:“他这几个女儿,长得如何?”
尉迟娇想了想,道:“与李家小娘子,当在伯仲之间。”
“那可算是难得的殊色了,难怪令尊为其倾倒。”
“是呀,便是当初,我也以为曹郎对她……”尉迟娇脸色一红,转过目光,不再说下去。
那些日子里,她从归义侯府回去,眼前似乎还能看见曹宗钰与李若兰说笑的画面,实有万般酸楚,不能与人言,只能在佛前祈祷默念。漫漫长夜,经文相伴,寸寸相思,尽付檀灰。
安舒也沉默不语。
好在曹宗钰追了上来,温声笑道:“你们在聊什么?这般投机。”
安舒抬头,方才发现尉迟娇的青毡帐蓬已在不远处,她们这一路聊天甚是投入,竟是不知不觉,就行过了两处营地之间不下数里的距离。
几人下马,自有下人牵了马去。曹宗钰送尉迟娇回去,安舒不打算跟着碍事,本想自己先走,奈何曹宗钰临去之前,低声跟她说了一句:“你等一等我。”
只好站在那里,百无聊赖,看着曹宗钰与尉迟娇话别。
尉迟娇进帐篷之前,曹宗钰握着她的手,轻轻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尉迟娇羞得满脸通红,一双眼睛却勇敢地抬起来,闪闪发亮地看着曹宗钰,不知说了句什么,方才恋恋不舍地转头,慢慢回去帐篷,临挑帘之前,又回过头来,看见曹宗钰依然在原地目送她,整个身子似是都幸福得颤抖起来,痴痴望了好一会儿,方才进了帐篷,侍女放下帘子。
曹宗钰转过身来,慢慢朝安舒走去。
两人朝安舒帐篷的方向步行,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星光下的沙地,闪着柔软银辉。两人走过,便留下一串脚印,夜风不大,吹埋了一些,却仍留有浅浅印记。
陈六远远跟在后面,低头看见脚印,玩心大发,伸出脚去,一阵乱划,直到地上支离破碎,再难看出脚印形状,一路这样玩下来,蹦来跳去,乐此不疲。
眼看着安舒的帐篷也快到了,曹宗钰方打破沉默,微笑道:“我没想到,你跟阿娇之间,竟能处得这般友好。”
安舒睁大眼睛,似是十分吃惊,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口中开玩笑道:“曹宗钰,你难道以为,我要与她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大打出手才对么?这可让你失望了。就算你是曹宗钰,也不能让我们为你打架。这是底线。何况,你的阿娇,也并不知道我曾经是她情敌。”
“我只是,有些没想到。”曹宗钰承认,“我听说阿娇自小长于佛寺,性子内向羞涩,并不怎么结交外人。你与她相识不过数月,她对你,仿佛比对安康还要亲近些。甚至巴巴地邀请你做客于阗,这可不是怪事么?便是论性情,也该是安康与她更投合。所以我才想不通。”
安舒一挑眉,笑道:“只要我愿意,我能够让任何人喜欢上我。曹宗钰,你对这一点,难道还有疑问?”
曹宗钰望了她一会儿,方转过眼去,低声道:“我自然知道。只不过,能入你眼的人,并不多罢了。我就好奇,你对安康不假辞色,何以对阿娇却这般亲切?”
安舒摇摇头,道:“曹宗钰,你错了。安康与阿娇,大有不同。恕我直言,令妹的性格嘛,当得上一个真字,却也有一个假字,真是真善良,假是假大方。我不喜欢她,便是因为她在我面前,总是展现假的一面。倒正正好,与那大义凛然的张隐岱天作地设。至于阿娇,”她微微一笑,声音柔和,“阿娇是真温柔大方,曹宗钰,恭喜你,能得她为妻,实是世间很大的福气。”
曹宗钰点点头:“巧了,我也这么觉得。年前年后这几个月,蒙她不辞辛劳,不畏人言,日夜过府来照料我。我才慢慢发现,她确实是一位极可爱的女子。尤其是,”他顿了一下,方道,“尤其是,她在我伤势并不确定的时候,仍能毫不犹豫,毅然决定下嫁于我,我心中,十分感动。”
“这种不顾一切的勇气,最是难得。”安舒的声音低下去,脑海中却无端冒出一个念头:若是要听从左丞相的话,嫁一个自己讨厌的人,那么,即便是不能恢复的曹宗钰,不也是更好的选择?
随即心中唾弃自己:曹安舒,你以为世人都跟你一样,精打细算,衡量得失,总要别人不留余地,自己却先算好退路,以便随时可以抽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