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阗国内的情形,你可知晓?”
“我听阿娇提过了。这也是我要你等一等我的原因。我有话跟你说。”两人已经靠近安舒的帐篷,曹宗钰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道:“安舒,太子妃的旨意,已经下来了几个月,西域各方大概都已经收到消息。若是有人想借此生出事来,你的处境只怕不太安全。”
“你为什么当初不阻拦我?”安舒忽然问道,“张隐岱是没办法,他劝了,我不听,只好自己不情不愿地跟来。可你为什么不拦我?”
曹宗钰微微一笑:“我记得,你以前跟我提过,你很想去于阗黑汗,甚至更西之地去看看。我也知道,你一直以来,都想见识不同的的地方,不同的人民。若是这次不让你去,待到秋天,你进京完婚,这一辈子,只怕都不能远离四方皇城。这个心愿,便永远也没法实现了。”
“谢谢。”很轻的两个字,安舒垂下眼眸,不肯看他。
就在这一刹那,曹宗钰心里生出一个很奇怪的渴望。他想抬起安舒的脸,想看看她此时的目光,她看向自己时,可还能如平日一般,亲切、友好、淡定、疏远,就像世间一切普通寻常的堂兄妹一般?
手指甚至动了一动。
深吸一口气,负手于背后,接回话题,继续说道:“于阗国内政局不稳,外头又跟黑汗打着仗,这一路我们既要经过仲云的势力范围,又要提防进入于阗境后,黑汗的骚扰和于阗内部的敌意,所以我想着,为了安全起见,你能不能换个身份?”
安舒一皱眉:“换什么身份?”
“张隐岱现在仍然冒充郭曦,我听说,常山国公府上,恰好也有一位大小姐,名叫郭晗。”
安舒慢慢睁大眼睛,嘴角一翘,竟是笑出声来,直笑得弯下腰去,快喘不过气来。
曹宗钰默默看着她,等她笑得告一段落,方不由自主,柔声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的是,”安舒伸手轻抚胸口,眼波流转,嘴角仍然留有残存笑意,“这样一来,我可就变成太子的堂妹了。曹宗钰,你是不是故意的?”
曹宗钰愕然,片刻之后,也笑了出来。
等两人都笑完了,安舒轻舒一口气,理一理散下来的额发,微笑道:“郭大小姐,这名号听起来也不错。对了,你可是跟那萨宝提了,要讨那行吟诗人过来,给阿娇解闷?”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老是上下打量那诗人,便知你动了心思。不过,你这做法有欠考量,对阿娇也未必便好。
“你是说,那诗人是天方教徒?”曹宗钰露出恍然的神情。
“不错,于阗和黑汗为着这个,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彼此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你偏要送个天方诗人给她解闷,不是让她为难么?”
曹宗钰笑道:“那怎么办?难道明日他来了,我又让他回去?”
安舒笑吟吟道:“不如让他跟着我,算是以我的名义请他来。阿娇想要听他讲故事,随时可以叫他过去,又不用担什么风险。”
“好。”曹宗钰回答得十分爽快,毫不迟疑。
安舒眨眨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头颇有些狐疑,却又不敢开口问他。只好耸耸肩,解释道:“他对唐诗感兴趣,我也对他们半岛上的诗歌十分好奇,正好借这个机会,跟他探讨探讨。”
“我知道。”曹宗钰轻声道。
安舒倏然看向他,他却垂下眼睛,缓缓说道,“她们都说我是好兄长,最会体贴照顾妹子,你说是不是?”
安舒静了静,苦笑道:“这样无力的借口……你不如不要告诉我,免得我心里又生出什么不该有的涟漪来。”
“你会吗?”曹宗钰抬眼看她。
安舒却转过头去,望着远近一座座夜风中沉寂下来的帐篷,拒绝与他对视,口中淡淡道:“曹宗钰,你越界了。”
曹宗钰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轻声道:“每次都是这样。明明是你先越界,最后却都赖给我。”明明是指责抱怨的语句,却被他说得低回缠绵,柔情无限。
安舒皱起眉头,忽然就跟他较真起来:“是你先动念。你向来仔细,肯定早就知道,那天方诗人不合适推荐给阿娇。”
曹宗钰望着她,嘴角微微翘起来:“安舒,你确定要跟我,一分一毫地计较,一层一层揭开这些晦暗迷障?”停了一下,轻声道:“你就不怕,再挑起我们之间的情意,重燃爱火?”
安舒一怔,茫然道:“那我们之间,现在是什么?你做的,又是什么?”
曹宗钰仔细思考了半天,方道:“也许,只是以前留下来的习惯吧。毕竟,我曾经那么狂热地爱过你。”抬起头,也望向远方,口中慢慢说道:“就好比你种了一棵树,若只是砍掉树干,树根埋在土里,总还是会长长久久地在那里,生长,或者腐烂。安舒,我需要时间,慢慢清理这些土里的根须。所以,如果偶尔有那么一根半须的,绊着你的脚,请你不要见怪。让我慢慢来,好吗?”
“也许你说的有道理。我,”安舒吸了口气,苦笑道,“我也一样,需要时间。”
曹宗钰与她并肩而立,都静静望着远方起伏的沙丘,连绵的帐篷,听着彼此的心跳呼吸之声,近在咫尺。
如隔天涯。
曹宗钰又道:“那诗人讲的故事里……”
“不要。”安舒打断他,“语言自有魔力,尤其是诗歌。曹宗钰,不要跟我讨论这个故事。你以后,有大把时间,可以慢慢跟阿娇研讨。”
“可你以前说过,你想做个故事中人。”
“曹宗钰,如果你记性很好的话,记住我另外的话:不要把我说过的话当真。”
沉默的空气降下来,如一座山峰。
曹宗钰慢慢点头,挤出一抹微笑:“看来,我该告辞了。”
安舒点头,目光坚定。
曹宗钰正待举步离开,安舒忽然叫住他:“曹宗钰,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情,请当着阿娇的面与我商量。我们之间,不要再单独相处。”
曹宗钰骤然转身,瞪着她,含怒问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堂兄妹之间连私下说句话也不可以了?”
安舒也毫不示弱地拧眉瞪回去:“这几个月里,我们从未私下说过话。不也一样好好的吗?”
“好好的吗?”曹宗钰轻声重复,想要说什么,却又强行忍住。
“你看,就是这样。”安舒眉心凝聚起怒火,“曹宗钰,你不可能不知道,你那些欲说还休的话,弦外有音的暗示,连带这些流连的目光,隐晦的表白,只会让我们再一次陷进去。几个月了,这是第一次,第一次我与你单独相处,我原本以为,我们之间终于可以做到月白风清。可是……”
苦涩塞满了喉咙,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低低的呐喊:“只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我们就又重新站到了悬崖边上。”
“我没有,”曹宗钰低吼道,“我只当你是妹子,我也只想当好一个兄长。你不能连我们最后的这层关系都否定了!”
“兄妹?”安舒眼睛里燃着火苗,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现在就想吻我。你把这个叫做兄妹?”
曹宗钰倏地闭上眼睛,只剩下一双耳朵,听着安舒急促的气息,听着她压抑的,低沉的声音:“对不起,我不该把所有责任都怪到你头上。我本就不该答应等你,不该开口与你调笑,不该总想去试探,我在你心中,还有没有位置。这些技俩无聊又自私……”她声音低下去,曹宗钰忍不住张开眼,低声道:“你不用试探的,永远不用。”
看着安舒脸色一白,曹宗钰苦笑了下,自嘲道:“对了,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隐晦表白。——甚至更坏,一点也不隐晦。”
安舒眼睛睁得极大,目光却没有焦点,空茫无助:“曹宗钰,阿娇呢?你怎么跟阿娇表白的?”
曹宗钰沉默了一下,下意识避开她的目光,轻声道:“安舒,那是不一样的。”
回应他的也是沉默。比夜风还要冷的沉默。
直到安舒的声音如在极远处响起:“曹宗钰,我想,虽然没有你表现得那么深,但你确实开始爱上她了,对么?”
“她是个很难让人不喜欢的女子。”过了好一会儿,曹宗钰低声承认。
他听到安舒吸气的声音,听到她如刀子一样的语句:“我决定了,曹宗钰,我不会再单独见你,不会再与你私下说话,我们之间的一切到此为止。”
帘子掀开的声音,她走进帐篷的声音。
甚至她回答阿冉询问的声音。
曹宗钰再次闭上眼睛,双手在身侧捏紧,感受着心头蓬勃生发的怒气。
高傲,霸道的曹安舒!嘴上说得再大方动听,却永远只允许自己先走开,永远只允许自己做决定。却决计不肯,让自己处于被选择,被决定的位置,甚至不愿多等一分一秒,等他把话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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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公子缩回头来,伸手揉揉酸得快要找不到知觉的后脖子,伴随着缓慢的转动放松,颈部传来轻微的咔咔声音。
“咔——咔——”
——这不是他发出的声音。
突然,两边的声音都停下来,他迅速探出头,看到沙丘背面也同样冒出一个脑袋。
那个异常美丽的女奴!
两人隔着沙丘,大眼瞪小眼。
“你在这干什么?”女奴说话了。
范公子眨眨眼睛,悠然笑道:“你在干什么,我就在干什么。”
“你在偷窥!”女奴指责他。
范公子点点头,探头过去,小声问道:“你听到多少?我就看他们动嘴,说的什么,却一个字也没听到。”
女奴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偷窥他们干什么?”
“你呢?”瞅一眼这位绝色女子,忽然露出神秘笑容:“你冲那曹世子来的?”
女奴看着他的笑容,心中生出强烈警讯来,脸色一沉,冷冷道:“跟你无关。”站起身来,转身快步离去。
范公子看着她的背影,脸上笑容越来越愉悦。正打算拾掇拾掇,追上前去,肩上忽然被人搭上一只手,下意识回过头,便看到一张奇丑无比的脸,阴恻恻地对自己笑:“小子,你蹲这儿做什么?”
范公子做出吓了一跳的姿势,紧接着又很不好意思地问道:“这位兄弟,可有手纸?一时急忙,忘了准备。”
陈六皱着眉,目光下移,不怀好意地看了一圈。范公子的脸皮之厚,居然不下于他陈六,一脸悠哉,任由他打量。
反倒是陈六忍不了恶臭,大皱其眉:“什么手纸?大漠之上,遍地都是沙子,还要什么手纸?赶紧倒腾埋了,不要熏到人。”
捏着鼻子,反身走了。
范公子这才不紧不慢起身,提好裤子,束好腰带,踢了几脚沙子,将秽物胡乱埋了,也不管是否埋得严实。一整衣冠,悠然走回宿营处,从行囊里摸出个漆盒子,小心看了看四周,见众人都靠着牲畜,低头睡觉。方才放心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支铅笔,抽出一张桑皮纸,低头奋笔写了些什么。写完之后,小声吹了声口哨,心情甚好地一样样收回去,这才侧身靠着骆驼,将那行囊掩在身下,合眼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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