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不在此处。”苏瑞柏道,“你们把霍鲁弄醒,想法子让他施术。”
张隐岱见他指着地上昏迷的“萨宝”,不禁讶然:“他不是叫甚么萨宝吗?”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在那霍鲁身上连击数下,霍鲁悠悠醒转。
安舒秀眉一挑,笑吟吟道:“怎么?张主事不知道么?祆教之中,将祭司称为‘萨宝’,这原是他们的旧俗。中唐年间,还有朝廷赐封,是正式的胡僧官儿呢。”
张隐岱瞧见她的嘲讽样儿,心中有气,冷冷道:“我自是不知。却不知这等逸闻,南阳公主知是不知?”
安舒听了这句话,脸色微微一变,转过头去,再不理睬他。
霍鲁醒来,眼珠子转了几圈,先是看见了妙达,又看见了地上的宝慧,侧头见到张隐岱与安舒,已知形势不对,只是仍不敢相信,皱眉问道:“你们是怎么闯进来的?上面的阴兵竟没有将你们拦住?还有你,明明已经被我摄魂术所迷,神志不清,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最后这句话,却是朝着张隐岱说的。
张隐岱笑道:“摄魂术?你是说,你拿着个铃铛,眼睛盯着我念念有词么?你若是美貌姑娘,这么含情脉脉地望着我,或者我还肯舍得一魂半魄给你。就你这副尊容,还是免了吧!”
妙达在旁听得笑出声来:“霍鲁,你这摄魂术,离圣女的境界可是差得太远!一碰到意志坚定之人,便连人家是真晕还是假晕都看不出来。”
霍鲁一生专修摄魂术,最是以此自负,此时先在张隐岱处失手,又被妙达嘲笑,气得脸色发白,怒道:“圣女所修,与我原不是一路,有什么好比较的?”又看着张隐岱,连连冷哼:“阁下明明已经被我所迷,便连你是职方司主事这等秘密都说了出来,还敢说没有中术?”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在下不给点真货,阁下又怎肯真的相信?再说,你们连我职方司的密所都能查知,只怕我职方司中,早已有了你们的人了?”张隐岱口中说着,看到霍鲁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心知自己猜对了,心中一沉,既是恼怒,也是后怕。
曹宗钰上前,对霍鲁说道:“若是中了你这摄魂术,会有甚么后果?”
霍鲁哼了一声,闭上眼睛,一言不发,摆出一副认杀认剐的模样。
曹宗钰抽出匕首,微笑道:“在下没有什么耐心,我问一声,你若是不肯回答,我便断你左手,再问一声,再是不答,断你右手。”见霍鲁虽脸色惨白,手足发抖,却依然不肯睁开眼睛,若有所思道:“哦,我说错了,你这摄魂术,只怕重点着落在眼睛上。那便一问不答,取你左眼。再问不答,双目尽毁,你看如何?”
苏瑞柏在旁听了,面露不忍之色,扭头不敢再看。张隐岱倒觉得,曹宗钰行事,颇对职方司胃口。心下暗暗可惜,他若不是归义侯世子该有多好,自己必定倾尽全力,将其招致麾下。
霍鲁瞬时睁开双眼,望着他,满眼皆是惊惧之色,嘴唇发抖,喃喃道:“你是魔鬼,是阿赫里曼的使者……”抖了半晌,见曹宗钰颇有耐心地等着,神色如常,笑容和煦,终于抵受不住恐惧的煎熬,颤声道:“曹二小姐只是在美梦中遨游,只需我在她耳旁,叫她回来即可。”
曹宗钰押了霍鲁去曹安康身边施法,妙达侧过身子,悄声跟安舒说道:“大小姐,世子这般凶狠,你不害怕吗?”
安舒微微一笑,反问道:“他意图伤你,你为什么还要与他定下不见不散的酒约?”
妙达呆了呆,下意识答道:“与他喝酒,想必会十分有趣。”自己这话一说完,顿时也明白过来,“人有千面,与之相交,未必需要面面俱到。”不免一阵庆幸,“还好世子愿意用友好的一面待我,我可不想做他的敌人。”
安舒抬头,目光落到几步开外的曹宗钰身上,轻轻说道:“老天爷有时候很不公平。有的人做什么都不讨人厌,有的人却动辄得咎,说什么都不讨喜。曹宗钰得天独厚,恰恰便是最不讨人厌的人。”
“大小姐,控制一下你的眼神,”妙达笑得促狭,“我看到张主事的眉毛已经快拧出水来了。”
安舒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便见张隐岱望着自己,目光中透着浓浓的警告。微一蹙眉,低声对妙达说道:“这位张主事,便是我说的第二类人,最是讨厌。”
她声音压得极低,照理说张隐岱应该听不到,可并不妨碍他猜到二人在议论他——且定不是什么好话。剑眉深皱,薄唇紧抿,脸色十分难看。
妙达眨眨眼,笑得十分欢畅:“我不敢跟大小姐抢世子,这位不讨喜的张主事,要不大小姐就让给我吧?”
安舒被他的直白吓了一跳,瞪眼瞧了他半晌,见他眼睛闪亮,嘴角笑容快咧到耳根,方知他在开玩笑,摇摇头,失笑道:“你只怕是来晚了,这位张主事心里已经有人了。”眼神往石床上瞟了一眼。
妙达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哎,世间好男儿都有了主,这可真叫人忧伤得紧。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你们最好救了曹二小姐,赶紧回去,我记挂着找世子喝酒呢。”
霍鲁的铃铛摇了好半天,石床上的曹安康终于有了动静,手脚微颤,身子轻轻挣扎,似是在用极大的力气,抵抗什么。
霍鲁用另一只手擦擦满头大汗,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与曹宗钰解释:“她怎的入梦如此之深?便连我,都极难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安舒抓紧时机,含笑对妙达说了一句:“谢谢你。”
妙达一怔:“为何?”
安舒脸上微微一红,却仍然直视着他,低声道:“你知道我与曹宗钰……,却没有说出来,也没有看低我们。”
“看低?”妙达回过意来,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忘了,你们中原的规矩,堂兄妹不可以相爱成亲。哎,大小姐,我跟你说个好玩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我们祆教经典里讲,正直的人都应该遵守近亲结婚的规矩,这有助于抵御黑暗之神阿赫里曼。”
安舒给他逗笑:“什么乱七八糟的,这是你杜撰的吧?我在京城波斯寺里,可没见过这种经典。”
妙达耸耸肩:“中原的波斯寺?你想想也该知道,入乡随俗,诸多我教习俗都已经随中土民风改过了,哪有我们这里原汁原味?”
安舒见他不似玩笑,也认真起来,回想片刻,忽地道:“史书里似乎确曾讲过,说你们祆教婚姻不守尊卑之序,且妻其姊妹,是诸夷之中,最为丑秽的。”
她这话一说出来,妙达脸色紫胀,气得差点跳起来,连李允顺都注意到他二人动静,频频回头张望。妙达连忙低下声音,咬牙切齿道:“大小姐,我可是在替你想办法辩护,你竟然出此恶语,呃,你是在打你自己的脸么?”
安舒嘟哝道,“这恶语又不是我说的,周书、魏书、隋书都有此论,原是公认。”
妙达没好气:“公认也是你们汉人公认,西域诸国,可不跟你们一个看法。便是李世子他们党项,也与你们风俗相异。再说,”抓住问题的关键,“现在是你在违犯你们的宗法戒律,你居然还敢瞧不起我们?”
安舒被他说得有些赧然,苦笑承认:“是我自相矛盾了。不过,”轻轻叹了口气,语气转为低微,“你无需替我辩护,我自己也知道,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沉默半晌,又轻轻加了一句,“无论怎样,都是不对的。”语气低回,柔软惆怅。
妙达心思细腻,此时被她语气所惑,不禁心头一阵怅惘,下意识问道:“你后悔了吗?”
“不,”安舒微微睁大眼睛,似是惊讶他为何会这么问,回答却轻快决然,“当然不。”
妙达忍不住笑起来:“倒要请教大小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而不改,这算甚么?”
安舒笑着自嘲:“算作顽石,最是冥顽不灵。”
妙达方要笑,见了她的笑容,反而有点笑不出来了,默默听她继续说道:“接下来还有两句呢,你记得么?”
妙达轻声说:“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是呀,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安舒举手掠鬓,微笑道:“我与他之间,这初不知从何而起,这终却是近在眼前,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