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小人社今儿选社长?你让了你表姐去?安康,我素日里常跟你讲,当仁不让四个字的道理,你怎么就是听不进去呢?你是归义侯府的大小姐,这敦煌城中的同辈里,自是该当以你为尊。”
“曹安康,你在我们面前摆什么大小姐的谱?以前我们不过看你世子哥哥的份上,才样样迁就你,如今你世子哥哥去了京城,看谁来跟你撑腰?你今日若不把阴姐姐的鞋底擦干净,我们就让你从小人社除名,以后不准你再跟我们一起玩。”
“安康你真是,气死我了!我替你出头,你拉着我干什么?索云她们就是看准了你好欺负,才想方设法针对你,你得学我一样,找家武馆,练一身好本事,她敢挑我的刺,我就一巴掌给她扇回去,让她脸肿得不敢见人,躲房里哭鼻子去,那才叫过瘾呢!你一味讨好她们,她们眼里才不会看得见,只会越来越过分的。”
“安康,许久不见,听姑母说,你去金光明寺静修了?难道你要出家?要是有甚么想不开的,你跟我们讲啊!我们这群小姐妹,打小一起长大,有什么事是不能说的?——莫非你还记恨小时候的事情?那时候大家都小,不懂事,若是让你不高兴了,你别往心里去。……嗯,我就知道,安康心地最好最大方,以后大家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妹!”
“安康,你是侯府大小姐,将来嫁去的,必定是高门深第,学些持家御人之道,方是正务。你学这医术,难道将来开医馆去?何况每日里跟些穷苦人结交,与你将来前程,没有半分好处。你看看你表姐,去岁今春,已经去过两次京城,说不定将来能着落到宗室之家去。为娘知道你也大了,许多事,你该自己好好想想!”
“大小姐,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不不,小人说错了,就连观世音菩萨,也比不上大小姐。小人在家里,日求夜求,求菩萨保佑我儿消灾消难,百病全消,那泥塑菩萨一日日受我的烟火,却一声儿也不出。我的儿,却一天坏似一天,入的气还没有出的气多。以前他对我笑,后来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每天抖索得咳呀,咳得我这心子都揉紧了掰碎了,我恨不得我替他生这病,我替他受这苦,我替他去死,我愿意啊,我只恨找不到肯听我话的菩萨。大小姐,你救活了我的儿,你就是他的再生父母。小人回去就供上大小姐的长生牌位,让他早晚上香,祝大小姐长命百岁,早得贵婿!”
“那是大小姐的车驾。敦煌城里,谁不知道侯府大小姐是活菩萨?最是人美心善,医术高超。今日能撞见大小姐车驾,那也是福气。”
“大小姐,谁是大小姐?侯爷说了,从今日起,要称新来的这位贵人做大小姐。你们都给我记牢了。以后府里府外,再有人犯错,侯爷怪罪下来,便是管家娘子也护不住你们。”
“以前以为我们二小姐已经长得极美,这位大小姐一来,我们才算真正开了眼界,天下竟有这般好看的女子,便是天上的月亮,水里的莲花,加在一起,都不如她朝你笑上那么一笑。”
“世子今日回来,又去栖梧庭陪大小姐说话了,我打那院墙过,听到他们在院子里笑呢。世子对大小姐可是偏心得紧,外头孝敬世子的时新异样物事,世子都让拿去栖梧庭,让大小姐先看过,拣喜欢的留下,余下的,才送去二小姐那里。”
“说起我们二小姐,真是大方仁善,最是慷慨不过。这新来的大小姐抢了她多少风头,她不争不吵,反而同请大小姐身世不幸,名声也不好,诸多忍让。你们都看着大小姐美貌,也不想想,若是二小姐不让她,她能落得什么好?”
“二小姐昨日还特地命竹月来嘱咐过了,落梅阁里不准传大小姐的闲话,不准跟着别人嚼舌根。大小姐对她那般冷淡,二小姐却一片心,都为大小姐着想,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过如此了。”
“大小姐今日又退了厨房膳食,一丝也没动,道是不合胃口。我的个娘呢,这山珍海味,牛羊杂锦,要还不合胃口,她是得吃甚么神仙饮食才满意?夫人也是好脾气,什么时候都客客气气地,由得她折腾。这品性,跟我们二小姐,真是一个天一个地。二小姐素来体恤下人,有时候从医馆回来晚了,过了膳点,宁肯自己饿着,也不烦扰厨房。”
“二小姐体恤你们,你们就敢偷奸耍滑!别当我不知道,二小姐房里该当的糕点果饯,你们都敢闭眼克扣,简直胆大包天。等哪天抖露出来,你们又该去求着二小姐替你们兜着了,我这把老脸都替你们脸红。再有,大小姐的膳食,以后也不用你们管,世子已经延请了京城来的厨师,在南院设了小厨房,专管给大小姐做饭。”
“谁说大小姐在京城嫁不出去,才来敦煌碰运气的?也不看看天时,这老天还亮堂堂的,没黑呢,睁眼说什么瞎话。想娶大小姐的人一字排开,怕是从南街头排到南街尾。要不是大小姐是世子妹子,世子会巴不得地把大小姐娶回家,日日陪她说笑取乐。”
“谁在那里瞎嚷嚷?想死找条板凳绳子自己上吊去!这等胡话,休说是说出口,便是想上一想,也是肮脏了侯府的门第。昨天才有个满嘴胡沁的,被管家关进了柴房,半个月不准出来。今日你们又来!”
“世子友爱妹子,原没什么不对,就是对这隔了十里八弯的妹子,比对自己亲妹子还上心,这就有古怪了。我听说啊,这大小姐在宫中十分受宠,太后和皇帝都喜欢她,说不定是世子想沾大小姐的光,讨了她的欢心,便能在太后和皇帝面前更有光彩。”
她不知道这些声音从何处来,然而细细碎碎,一层一层,不停地在耳边絮叨,似是久远岁月留下的痕迹,似是有意无意间耳后掠过的私语,嘈杂阴冷,叫人烦不胜烦。
她在梦中叹气,想要跑开躲起来,手脚却如同被人捆住,无法动弹。
少年时候,她曾有过长时间的梦魇。后来修习了医术,日日忙着帮助别人,心灵上颇感慰藉,方才得以摆脱。如今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凄惶无助,一如当年。
无奈容让的愤懑、被迫低头的屈辱、深埋心底的嫉妒,旧的伤口层叠着新的疼痛,本来被她埋藏得极好极深,便连她自己,都以为它们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
只有在这梦魇里,在不尽的挣扎里,才会猝不及防地遇见它们,才会发现,它们从来便没远离,只是积埋在一起,腐烂,沉淀,直到与她静悄悄融为一体。
眼看着失去的悲伤,发不出声音的呐喊,找不到出口的愤怒,看不到尽头的疲乏,这世界满眼荒芜。只有一处是崭新的,柔软而明亮,象天神降下的光。
是那样薄薄的唇,刀锋般的眉,亮如星辰的眼睛,含着笑,从她的梦境里走来。
耳边传来他低沉悦耳的声音:“曹安康,该醒来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便见到上方几张目瞪口呆的脸。
李允顺最先回过神来,拍了一下张隐岱的肩头,失声笑道:“早知你说话这般管用,一开始便该派你上场,省得那霍鲁瞎折腾,耽搁我们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