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寺门,过了钟鼓楼所在的前院,从大门闭合的前殿左侧绕行,正经过一处暖堂,忽然从树影中跑出一个和尚,袈裟着身,手持禅杖,身后一群褐衣和尚追赶呼喊:“马僧正回来!”
那被称为马僧正的和尚恍如未闻,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犹自口里反复念叨:“三百岁多解脱,三百岁闻戒定,三百岁修佛寺,入千年责怨害。”
经过四人身边时,曹宗钰随手一掌,将那马僧正击晕,后面的和尚三步并作两步赶上来,几个人七手八脚,把这发疯的和尚扛了下去。为首一个和尚稽首道谢:“多谢世子出手相助。”
“这是今日第几个了?”
“第八个,此前七人已经被安置在讲堂,都统安排下了数位临坛大德,专程与他们讲经开解。”
待这和尚告退以后,一肚子疑惑的张隐岱率先发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佛寺之中,怎的比外边街上还乱?”
安舒亦皱眉:“他适才所念偈语,可是迦旃延偈?”
曹宗钰先苦笑着回答安舒:“正是。你自然知道迦旃延偈讲的什么。”又对张隐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找个安静地方,坐下再议。”
张隐岱眉头大皱,他可不知这甚么迦旃延偈,低声问安舒:“这偈语说的是什么?”
“法灭。”安舒唇角紧抿,简短回答一句,便不肯多言语。
曹宗钰带了他们,一路去到大殿后面,一座两层小楼。阿宁自去找地方歇息,三人便进了一楼一处净室,转角之时,安舒朝楼梯口望了一眼,彼处盘腿坐了两个年老比丘尼,低眉垂眼,手持念珠,将入口守了个严严实实。
曹宗钰注意到她目光,侧头在她耳边轻声说:“楼上的事,等张隐岱走了,我再慢慢告诉你。”
寺庙净室,并无多余物事,仅一个棕红木头香案,焚了数根檀香,地下一盏黑黢黢的油灯,数个半旧蒲团而已。
值此非常时分,龙兴寺打破日常惯例,将众僧分作几轮,颠倒作息,轮流执勤。此时便有守夜的知客僧端来三杯热茶,两碟斋饼素油果子,复又悄然退下。
曹宗钰先告了罪,道是“失礼勿怪,我从下午到现在直忙得颗粒未进,只靠了几碗俨茶撑着”,伸手去拣个碗口大小的斋饼,就着热茶,一边小口极快地吃将起来,一边拿眼看张隐岱,示意他有话便说。
“世子辛苦。”张隐岱随口慰问一句,便言归正传:“使衙收了多少檀香?怎生个用法?能抵几日之用?使衙对此可有成算?我看巡检在挨家挨户分发,竟是如此宽裕?”
曹宗钰正好吃完一个饼子,又喝了一大口茶,方道;“原来张主事在担心这事。本城内礼佛之风盛行,檀香之数未必能完全清点清楚。即以安舒提出的僧尼庙庵所藏檀香而论,据使衙估计,便有五千石之多,实际数量只多不少。这五千多石,若都收于使衙,却找不到诺大仓库保管。更何况,除开已制成香的,另尚有从各香药店搜来的香粉、香块,尚未厘清数目,都统统堆在使衙几间临时腾出来的空房子里。龙兴寺、金光明寺、净土寺等一些大寺的仓库里还储有天竺运来的檀木木料,总数计在千根上下。”
安舒听得目瞪口呆,半晌苦笑道:“我竟不知里面还有这许多讲究,贸然建言,可真真算是纸上谈兵,贻笑大方了。”
听了她这句话,一旁张隐岱难得的老脸一红,嘴巴紧闭,没有适时追加一句嘲讽。这建议本是他最早提出的,安舒不过转述而已。如今被曹宗钰打脸,他不像安舒这般坦然,只好装聋作哑,扮作泥塑人儿。
“这自然不能怪你。”曹宗钰连忙道,“我若不是去切实做了,也不知这当中的许多关窍。你提出的思路本身没有问题,檀香作为军资,自需进行管理,不过这管理,并非一定便是收储在使衙。”
“所以你便化整为零,下放到每家每户?”安舒眼睛明亮有光,看着他,微笑道:“平时打仗,自是不能让老百姓去冲锋陷阵。如今对抗这等妖人邪术,却当真是户户都可为军营,人人皆可为战士。”
安舒说的这点,恰便是曹宗钰心中所谋。此时听安舒一句话概括出来,心中欢喜不尽,一双眼望着她,爱意横溢,口中柔声道:“正是,你总结得甚好。”又道:“节度使衙门本就有工匠营,如今正日夜不停,打磨檀木制粉。檀香块香味持久,但焚烧不易,若用于急用,十分不便。下发给各家各户切磨着用,却正合其宜。”
张隐岱道:“便是要分发给各户人家,为何不让保长自领了下去,各家自取?倒要一家一家去送?”
“此正与职方司今日全体上街的意思,差相彷佛。”
“防人员聚集?”
“不错。”曹宗钰说到这里,终于皱起眉头,露出烦恼神色,“今晚牙尔巴海牙说的一番话,你们也都听见了?”
“这话头是从哪里传出来的?”张隐岱阴沉着脸,声音狠厉。
“安舒曾与家父建议,让各寺庙道观会念经的人原地待命。我回去以后,叫他们从府库里翻出敦煌各宗教场所分布图册,以街道为界,划分出十个区域,本打算让这些和尚教士也如巡检们一样,在街头来回诵经,谁知……”说到这里,苦笑连连:“这些人凑做一处,便开始议论天时异象,各有各的教理,各有各的说法,景教说是末世之象,‘劫欲末时,恶魔即来’;婆罗门教说是圣人过境,‘同声齐歌颂,诸天到来时’,彼此争了个脸红脖子粗,就差卷袖子大打出手了,哪里还顾得上念经?便连这龙兴寺里头,从下午到现在,就已经有好几个和尚走火入魔,失了寻常心。你们方才也亲见了。”
安舒朝张隐岱说道:“适才那马僧正所说,便是佛家上说的法灭故事。释迦牟尼曾预言,佛灭之后一千年,世间进入末法时代,五浊逆世,魔道兴盛。佛法自此而灭。要再过数千万岁,弥勒佛降世,佛法重兴,众生方才重新得度,所以弥勒被世人称为未来佛。”
又问曹宗钰:“牙尔巴海牙所说的话,便是从这里头挑出来的?”
趁安舒与张隐岱解释之机,曹宗钰又吃了两个香脆小果子,此时差不多饱了,答道:“这个挑字用得极好。这说法简直就是为大祭司量身定做的一般。我实是想不出,对大祭司而言,还能有什么说法,比这个更堂而皇之,隆而重之?若是任这个说法风传开去,这一仗,我们不用打,先已输得干净彻底。”
“你今日问那牙尔巴海牙的话,便是极妙的反驳。”安舒宽慰他。
曹宗钰摇头:“这也只对他天方教才有用。别的教派却未必。”又朝向张隐岱问道:“此事我已交代清楚。张主事还有其他要问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