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声将起之时,凝宝出手,拳风凌厉,直击孟雪俊心口!
杀意盈胸,那是不同以往的愤怒。若将从前的怒喻为火,那么此刻,她身与心都如浸在冰水之中。
恐惧太甚,想象让她绝望,怒意将之掩盖,却无法令其消亡。彻骨寒凉,血液似尽皆凝结成冰,头脑却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冷静。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确定自己想要这么做。这个男人是祸患,是灾难!不管从前还是现在,不管于她而言还是对她身边的人来说……要摆脱他,要阻止他伤害瑞明,唯一的办法就是杀了他!
她的耳畔似有人不停地厉声提醒:“那是敌人!敌人!不必手下留情!”是以拳出时失了沉稳,添了狠辣。
少了锁龙箍的束缚,多了天香丸、蛇丹、朱玉果的滋养,那样快的速度,那般近的距离,她本不该失手的。然而,瑞明那一声“你们快走”蓦地闯进她的耳朵里,竟将旁的声音都压过,极狠的一下,撞得她的心生疼。
他……在怕她?为什么?为什么?他说过她不是怪物,他说过她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那么,为什么他要怕她?他怕她做什么?怕她再像朔夜祭那晚一样让这儿血流成河?还是怕她会连他一起杀了?
她明明是在救他!
无数念头冲进脑海,她乱了心,动作也随之一滞。孟雪俊趁机平平朝后滑出两丈多远,心神未定,先来质问:“你发什么疯!?”
发疯?凝宝回神,冷笑一声,不作解释,揉身欺近,挥拳再击!
有什么好难过的?她早该习惯被人当做怪物了,多一个人还是少一个人区别很大么?她只要知道,她不会再让前面这个男人再去害人就行了!
孟雪俊心神一凛,她的神情不像是蛊毒发作失了神智,倒像是……事有蹊跷,却不容他多做思考。见得凝宝脚动,他便纵身掠上屋顶。
然而,脚未落稳,背后便有风声逼近,饶是他反应快,侧身躲闪,左肩上仍是挨了重重一记,霎时便整条手臂都失去知觉。
没有迟疑的时间,他全凭本能朝右侧平平滑出丈许,提气朝另一处屋顶飞掠而去。
莫说他全无应战之心,就是他有,他也没自信赢得了她——连转身面对她的机会都没有,对抗从何谈起?
她的速度实在匪夷所思,他引以为傲的轻功在她面前就像个笑话。每次脚一沾地,她的拳头便自后挟着风声袭来,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他三尺远。
他两个一追一逃,纵跃腾挪,身形如电,很快便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殆尽。
乐平呆呆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半晌方挤出一句:“不、不像是发作。”
不像是发作,她只卯住孟雪俊不放,全不理旁人。纵有灯光映射,亦看不清她的动作,惟“如影随形”四字堪以形容她诡谲的身影……既然不是发作,为何她会突然动手呢?
乐平百思不得其解。良久不闻瑞明回应,他扭头去看身旁,却哪里还有瑞明的踪影?
他正纳闷,忽见瑞明从那间火光闪动的屋子里背着个人冲出来,神情古怪,右手不知为何紧握成拳。
乐平愣了一下,甄班主和桂大姐已迎上去,七手八脚将那人抬到一旁放平。
“不是发作。”乐平抓住瑞明的袖子,也不知自己慌什么,开口就替凝宝辩白,“师父她……”
“我知道。”瑞明从他手中扯回衣袖,右拳仍未松开,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我去看看”,蓦地一纵跃起,稳稳落在墙头上。
瑞明转头四顾,远远见两团黑影朝这边疾掠而来,心中一喜,微屈膝,纵身跃至离此最近的屋顶上,压低身子快跑几步,猛地弹起,朝将将落在堂屋屋顶上的那两人飞掠而去。
他自觉这是他跟随凝宝习武以来动作最快的一次,没想到有个人比他更快,转瞬间便冲到孟雪俊身旁,将孟雪俊用力撞了出去!
瑞明脚下一顿,但听“嘭”地一声闷响,那人顿如断线的风筝,在空中划出道弧线,旋即便重重摔在院内的水磨青砖路上。
重物落地的声响令凝宝呆住。她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半晌,缓缓转头看向跌坐在一旁的孟雪俊,拳头一点点松开,却又忽然握紧。
瑞明只道她还要继续,忙纵身跃到她旁边,一把捉住她的手:“阿宝,别这样……不值得。”
凝宝一怔,却使劲挣开他的手,固执地盯着狼狈不堪的孟雪俊。
瑞明轻叹一声,将一直攥成拳的右手伸到她面前,手指慢慢张开,一张边沿焦黑的纸片从他掌中飘落。
“其长孙乐平生性鲁莽,当束戎守边以磨之。次孙瑞明同为落鹫所佑,天资聪颖却非悦然所能比拟。若能赐国姓予宗政,家主之位……易之也可。”他低声背完那段火舌未及吞噬的话,左手轻轻包住她的拳头,嘴角微弯,语气柔得像是怕惊到了她:“阿宝,抱歉,我以为蛊毒发作了……你会担心我,我很开心,真的。”
凝宝低头不语,拳头却松了劲。暖意消融了冰冷,杀意褪尽,右手便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方才那种击中物体的感觉似乎还留在手上。蕴足十成力道的一击,是她横下心来的决定,然而……那个男人还活着。她又杀了人,不该死的人。
如果先前她再狠一点,如果先前她不要想起三个人在茵茵绿地上奏曲放歌的过去,如果……
温柔包住她的拳头的手轻轻松开来,下一秒她便双脚离地,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你很累了,不好好休息可不行啊。”瑞明笑眯眯地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凝宝愕然抬眼,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脑子便嗡地一下空白了。
嗯嗯,果然有效啊。瑞明目的达到,眼中笑意愈浓。他淡淡一瞥还呆坐在原地的孟雪俊,阖眼沉默数秒,再睁眼时,笑色尽收,惟余傲然:“多谢王爷厚爱,只可惜小民无福消受。未经三叩九拜就高攀王爷为师,实是小民之过,还望王爷见谅。至于救命之恩……王爷,就此抵过,两不相欠,他日再见,当小民陌路即可。”
他言罢正想闪人,凝宝却突然抱住他的脖子,低声道:“等等。”扭头看着孟雪俊,眼中厉色一闪而过:“请你明天天亮就离开。从今往后,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最好不要再遇上我……‘怀雅’表哥。”
恨意浓浓,全聚在“怀雅”二字之中。
孟雪俊心底陡地一震,抬头见她收紧双臂将脸埋进瑞明的颈窝不再理会他,只觉一直贴着心口藏放的平安符忽然如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的心也颤抖起来。
原来如此……她已经全都知道了。
孟雪俊怔怔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屋檐边,听着底下乱哄哄的问询声,良久,嘴角微动,笑得惨然。
成玉代他受了那一掌,又从三四丈高的地方摔下去……该是活不了了吧。
啊啊,绕了一大圈,他……还是只有自己可以依靠了呢。
孟雪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蓦地纵身跃过高墙落进那深重的黑暗里。
无人的后巷,好生冷清。太静了,静得他……
他靠在冰冷的墙上,泪划过脸颊,无声滴落。
没有光了……他的世界,再也不会有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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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皮的香气混着饭菜的香气一阵儿一阵儿地涌过来,马蹄敲击地面的哒哒声合着呦呦的低鸣声一阵儿一阵儿地……马蹄?
凝宝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一张毛茸茸的怪脸登时跃入眼帘,还是放大版的!
她吓得一下子坐起来,额头正撞上那个尖尖的黑鼻子,一人一兽同时惨叫,声可震天。
“九喜你搞什么啊!”凝宝一面揉额头,一面含泪狠瞪那只泪汪汪冲她喷鼻子的双角吊睛兽。
两只胖墩墩的大熊欢欢喜喜地直立起来,前爪并大脑袋往床沿上一搭,小眼睛望着她眨啊眨。
凝宝的注意力立马又转移到这两只的身上来:“七喜八喜,不许把爪子搭上来——你们瞧不见你们爪子上的泥吗?”
明显是在训斥,那两只却不但不怕,还很来劲儿地扒着床沿往上爬。
凝宝大怒,正要出手镇压这两只造反的小兵,旁边忽传来一声“噗”。
凝宝一愣,循声看去,半边帐子挡住视线,只隐约瞧见个人影正慢吞吞地朝这边移动。
那身高,那轮廓……不是瑞明是谁?!
凝宝慌忙把另外半边帐子放下来,低头看看衣裳……嗯,很好,还是昨儿那一身暗紫劲装。
既然不是衣冠不整就不用担心了。凝宝便撩开帐子,一脚一只把两只快要爬到床上来的笨熊踢下去,然后下床找鞋。
瑞明端着水盆走到盆架前的一秒,她也刚好把鞋穿好。
“饿了吧?饭菜已经做好了,洗把脸就可以开饭了。”瑞明转身把手巾递给她,视线落在她肿肿的眼泡上,神情便有些古怪,像是想笑又拼命忍着。
凝宝赶忙背过身去摸摸脸,又拿手指擦擦眼角……呃,眼垢!
“早上起来谁都会有眼垢的吧,有什么好笑的……”凝宝不高兴地嘀咕。可话是这么说,却低着头快步绕过他直奔水盆。水是凉是热也没试,抄起来就往脸上泼。
稀里哗啦洗了一气,她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扭过头来瞪着他:“刚才你噗什么?七喜八喜九喜都是你放进来的吧?”
小嘴微撅,一副气鼓鼓的样儿。两个眼圈红红肿肿,弄得桃花眼变狐狸眼。刘海乱糟糟地歪朝一边,还有水珠挂在下巴上欲落不落,真是……可爱透顶!
被萌翻了的某人全没听清凝宝的问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笑得有点傻。
凝宝被他盯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摸摸脸又擦擦眼角,转身去稀里哗啦再洗一气儿,衣襟都弄湿了。
这回她再转过来,不继续追问喜字军团在屋里的事了,扬着水淋淋的脸,犹豫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他:“这回洗干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