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叶阳丽婷这么一闹,凝宝还真是把之前的事忘得差不多了。瑞明趁热打铁,干脆提议三个人轮流抚琴,也学才子儒生们玩回近年来时兴的雅戏——斗曲。
斗曲讲究的不止是技法,更是意境、寓意,抚琴者每完一曲都得说出所弹之曲的来历,并将心中感悟细述。规矩虽嫌古板,但“斗”中含了赌意,对叶阳丽婷这般恨不得什么事都拿来赌一赌又被迫不得沾赌的人来说,简直是困倦恰得了枕头,口渴适逢甘露,哪里有轻轻放过的道理?
她立马擦干眼泪破涕为笑,双手赞成热情响应。凝宝不忍扫她的兴,不愿意也只好忍了,恨恨瞪瑞明一眼,红唇无声开阖,以口型威胁:【你给我等着!】
瑞明却是笑得眉眼弯弯毫无惧意,同样以口型回复:【随时奉陪。】
叶阳丽婷将他两个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眼珠一转,笑道:“输了的话该怎么处置?总不能输赢都一个样吧?”
凝宝对赌博一事相当敏感,闻言便警告地朝她投去一瞥。叶阳丽婷习惯性地一缩脖子,又换上副可怜兮兮的样儿瞅着她:“玩也要认真点嘛……反正不赌钱,姐你就睁只眼闭只眼吧。”
瑞明当即接道:“那不如这样吧,赢家可以要求输家做一件事,但这件事必须是输家力所能及又不会让输家为难的。”
叶阳丽婷眼睛一亮,大力点头赞好。凝宝虽有疑虑,不过“为难”二字不限范围,届时瑞明和叶阳丽婷若是提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要求,她拒绝了也算不得耍赖,略一思索便就应了。
那时车子已转上官道,自告奋勇要做开局庄家的叶阳丽婷一曲《桃源赋》刚收了尾,叶阳恭成派出的骁骑营人马和北宣王府的护卫队就都出现了。
晓得凝宝不擅长与人交际,更不耐烦同人寒暄来谦虚去,叶阳丽婷推开琴,给瑞明使个眼色,便笑着给凝宝说:“姐,你先歇会儿喝口茶,我跟姐夫去把他们打发了就回来。”
瑞明也有此意,起身整过衣裳就和叶阳丽婷开车门下去了。
骁骑营的人得了叶阳恭成的吩咐,凝宝没现身他们也不介意,把路上的情况跟叶阳丽婷和瑞明说了说就迅速分作三队,人少的一队先行探路,其他两队一队开路,一队押后,秩序严整,有条不紊,连凝宝在窗边看了也忍不住点头暗赞。
那北宣王府的护卫队也算是好应付。领头的副总领李枫大约是见识过一次凝宝的脾气,不敢轻易来触霉头,瞥眼侧窗那边,没有硬要给凝宝见礼,只是堆着笑脸跟瑞明和叶阳丽婷客气几句就指挥护卫们分成两拨护在马车左右。
突然多了这么些人,饶是马蹄声不乱,一想到北宣王府的护卫们近在咫尺,凝宝的心情还是无可避免地低落许多。
叶阳丽婷跟瑞明对视一眼,瑞明同她耳语几句,她便丢下斗曲的事,说是要去替钟明赶会儿车,兴冲冲就跑前座去了。
车门一合,马车缓缓朝前驶去,凝宝关上侧窗挡住那些好奇探究的目光,厌恶地皱眉嘀咕:“我又不是三头六臂,有什么好看的!”
瑞明没有接话,过去把琴收起来,拿了木梳坐到她身旁,笑笑地道:“头发毛了,我给你梳梳。”
凝宝瞟他一眼,把头发散了撸去背后,转过身去。
“一个人在瞎琢磨什么呢?”瑞明似漫不经心地问道,“昨儿刚让你放宽心,你睡一觉起来又忘干净了?”
凝宝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钟叔不会无缘无故发那样的誓的。他的命是我爷爷给的,他也一直不曾忘记过我爷爷的养育之恩。你想,他对我爷爷忠心到连改名换姓扮贼匪混进祈火教,与妻儿分离十多年,怎么可能会因为我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让他感动他就会誓死追随我呢?除非……除非……”
喉头发哽,后面的话她怎么都说不出口,只把手指绞了又绞,绞得指节都泛白。
瑞明放下梳子,背靠扶手把她拉到怀里,柔声道:“事情不一定像你想的那么糟糕。或者你回去了,他一高兴,精神好起来,身体也会跟着好起来的。”
凝宝绷了一阵儿才放松身体偎着他,却抬手将脸挡住了,不叫他看见她的表情:“他好不好与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白跑一趟,到头来什么都没弄清楚不说,还要被他算计做那劳什子的北宣王。”
话说得冷硬,语气和动作却泄露了她的真实心境,那种脆弱又偏要故作坚强的倔让瑞明禁不住要叹气。看得出她的动摇不是一天两天了,可要是再放着由她去自己想通,时间不等人,只怕她将来会后悔的……
“何必呢?几十丈的高台他都不管不顾往下跳,你还是不肯给他一个机会?”
凝宝身子一僵,半晌才冷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当年也不曾给过我机会!”
心中激愤难言述,遮住脸的手臂依旧不肯放下来,只怕恨意流露的丑陋模样叫他看了去。然而身子止不住地打颤,似乎那愤恨里还藏着些什么别的东西,让她鼻子发酸,喉头也堵得发慌。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会让她想起很多不好的事,譬如被孟雪俊骗进蛇窟,譬如被夏侯纹锦推下断崖,譬如发现瑞明失踪,又譬如一觉醒来,一身内力渐渐消散于无形中。
她咬着牙在心底逼令自己不准心软,逼着自己竭力往坏处去想那个垂暮的老人——
“刘万成的医术那般高明,他怎么会有事呢?说不定钟叔发誓也是他授意,故意让钟叔来试我,要是我乱了阵脚,急急忙忙赶回去,那他就有的是能耐再叫我如当年一样乖乖听他的话了……”
“是了,当初他就是先让我爹同我亲近了将近一年,才突然把我爹锁进地牢,逼我给我爹亲手打上叛族烙印的。这回我爹早早被七爷送走,他没把柄了,便自己出马想哄我心软……嗯,肯定是这样的!那时候我在绀明道受了重伤,他连北宣都没让我回就叫五叔把我送到湖谷别苑去了。几个月里除了沅……除了流香姐和钟明,我见到的人就只有我五叔,他、他居然一次都没来看过我!”
“你说,你说……他那样心狠,怎么可能会什么目的都没有就从高台上跳下来救我,怎么可能随随便便把王杖留给我就离开西津?他根本是早就布好了局等我去跳,就盼着我再对他惟命是从,帮他杀人给怀然做看门狗呢!”
“那我们后天就调头转道回南斗吧。”瑞明忽然开口说道,“骁骑营的人马出了西津地界就会回去复命,我和叶阳大小姐联手,要甩掉那些护卫和钟叔不是问题……钟叔既是忠心于北宣王,留在身边便是个大麻烦。”
凝宝愣住,张着嘴却没有发出声来。
瑞明又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以钟叔的性子,被甩掉了也不会乖乖回北宣。不过,没事的,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这里还有些药能派上用场……他对我和叶阳大小姐尚有戒心,对你却没有,你若端茶饭给他,他纵是知道里面有什么也会吃下去的。”
凝宝一惊,猛地放下手,坐起来转头去看他的表情。他神色淡然,看不出所思所想,但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她心头一紧,转瞬间额上竟就泌出汗来:“用、用不着这样吧?他虽是我爷爷的人,但……”
“不要忘了,当年是谁抓着你的手挥刀,又是谁背着你去邀功领赏的。”瑞明淡淡打断她的话,拿起身旁的木梳,握住她的长发轻轻梳理,“他为了报答北宣王的养育之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若你要同北宣王决裂,他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你?欲无后患,自然是先下手为强,斩草除根的好。”
凝宝僵住。良久,她蓦然回头,头皮被扯痛了也不管,只定定地看着他:“你、你是认真的?”
瑞明低头看看留在手里的那几根断发,皱了皱眉,抬头迎向她的目光时,面上又复淡然:“怎么,你不是认真的?”
凝宝一噎,慌慌张张扭过头去:“我、我那只是猜测……或许我爷爷当初是为了保全我们一家呢?我一个人受罪可以换得北宣王府上下平安十多年,也算是值得。而且要是他真的想对我不利,王杖一出,北宣王军上下无不听命,他完全可以派王军强行抓我回去。再不然,那天趁我伤了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我不想回去也不能不跟他走……”
她说得又急又快,像是要阻止什么般焦急。可话只说到一半,瑞明便从后轻轻拥住了她,语气柔柔,似雨后的清风,要将残留的污秽带走:“傻丫头,既是心里有了定论,又何必再拿以前的事来逼自己去恨呢?他……到底是你的爷爷啊。”
凝宝喉头一哽,那慢慢包围住她的温暖似乎连她的心也给融化掉了,化作热热的水珠,一滴滴从眼眶里逃出来、
瑞明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低低地叹气,更紧地抱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吸了吸鼻子,用袖子使劲抹了抹脸,挣出他的臂弯,转过身来正对着他。
眼圈红着,睫羽上还有微小水滴悬着,本该是叫人怜惜的可爱,可她的牙却咬得喀喀响,表情也凶狠有如准备出击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的野兽:“我要回去——他不止欠我一个解释,还欠了我十四年的时光。那是他该赔的,我绝不会让他就这么轻易赖了!我发誓!”
瑞明愣愣地看了她好半天,回过神来便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低语:“嗯,那我们就回去,绝不叫他赖了你。”(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