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明肯跟他开玩笑,说明瑞明心里对他的芥蒂已消,可这话宗政宣宏着实不爱听,当下便唬起脸来横瑞明一眼,压低声音警告道:“往后少说这些荒唐话!你要真敢做出这种事来,不用小丫头动手,我先把你的腿打折!”
他自觉声音已经放得够低了,话音未落却见凝宝转过头来挪揄地冲瑞明挤挤眼,又给了他一个甜美笑容,嘴唇无声开阖,看口型说的竟是:【多谢爷爷。】
他吃了一吓,不敢再跟孙子说悄悄话,敛容正色目不斜视,宝相庄严到夏侯临辉都忍不住偷瞟了他几眼,暗忖这老友虽得了个痞将之名,从前在朝上也常是一副痞气惫懒样儿,而今年岁大了倒也晓得装装样子,不至于让跟他走在一起的人太没面子了。是以从北城门出去,道两旁再无百姓驻足围观,夏侯临辉就忍不住笑着调侃他:“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的吧,向来最爱把‘礼义廉耻’四个字当泥踩的老狐狸居然也想起来要面子了?”
宗政宣宏不理他,张嘴就是老大一个呵欠,跟着揉了肩膀又捏后脖子,捏了后脖子就边打呵欠边伸懒腰,要不是还坐在马背上,估计他还得踢踢腿甩甩手舒展一回筋骨才算完。旁边的三个和后头的那一长串都看得是目瞪口呆,他却毫不在意,响亮地吸了两下鼻子,“低声”抱怨道:“哎呀,自个儿乐意让人当猴儿看就罢了,拉扯上我和这些小辈算怎么回事啊?比行军打仗还累,真够要命的。”
夏侯临辉脸一黑,别过脸去冷哼道:“我说怎么那么新鲜呢,原来今儿个根本没太阳,难怪没皮没脸的老狐狸也敢大白天出来乱晃!”
宗政宣宏嘿嘿一笑,扬手甩了个响鞭:“是啊,不然见不得光的老怪物怎么能大摇大摆打街上过呢?”
他两个日常没少斗嘴,半斤对八两,耍起口舌来什么都不忌讳,有时孙子孙女在场也照斗不误,可那都是在府里,这还是头一回在外头就短兵相接毒舌对战,凝宝和瑞明见怪不怪,后面那一帮却听得都傻了。
叶阳丽婷缓过劲儿来骇笑不已,拿马鞭轻轻打了下乐平的大腿,侧过脸去小声问道:“你不去劝劝?在这儿打起来可不好看。”
乐平倒是镇定下来了,耸耸肩:“就当没听见吧,他们不会想被我师父‘请教’的。”
叶阳丽婷想起那天晚上那些想去制服凝宝反被凝宝逮着鼻梁骨一顿老拳打得涕泪横流哭爹叫娘的护卫暗卫们,哆嗦了一下,立马把那点担心都拍成灰了。亲眼目睹过凝宝拳头威力的人都不会想在凝宝面前动手的,除非嫌自己的脸长得太好看。
他们在这边嘀咕,那边花之云则又在跟孟雪俊小声议论那晚的事。花之云有幸得见凝宝的铁拳教育,对孟雪俊这福大命大的漏网之鱼颇多感概:“等五月你回到京都,别的都不忙,先去给你哥哥多上几柱香才是正理。要不是当初你哥哥真心待那丫头好,让她记着你哥哥的情,那回她从蛇窟里出来,你怕就得跟繁花苑一个下场了。”
最近他因着“无耻”、“猥琐”、“鬼祟”等罪名被七爷列入拒绝往来名单内,凝宝又终日昏睡,偌大王府内竟找不到几个敢冒着被七爷迁怒的危险跟他聊天的人,他不知多寂寞。前几天他闲来无事一时兴起帮着孟雪俊出谋划策给凝宝挣好名声,不意间倒跟孟雪俊亲近起来。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来二去,孟雪俊对他也不像在西津王府时那般厌恶防备,偶尔会说些自己以前的事。两人渐渐熟悉起来,说话便少了许多避忌,孟雪俊晓得花之云这人嘴巴讨嫌却无恶意,他偶出堵心之言也不跟他计较,此时听他提起怀雅,话不好听,理倒不偏,垂眸沉默一阵,便也坦然回应:“嗯,到时候也要带了阿宝和瑞明去,让她们小两口给哥哥上柱香。哥哥那么疼阿宝,看见她有了好归宿,一定也会开心的。”
花之云没想到孟雪俊会那么说,细细一想自己刚才的感慨,再跟孟雪俊的话一合,倒像是他故意试探孟雪俊了,不由得脸一热,急忙压低了声音解释:“我就是随口一说,不是那个意思。”顿一下,又道:“出身什么的又不是你能决定的事,那丫头也不是个会在意这些事的,只是……”
话到这里就没声了,那样的事该怎么说呢?几年前他也曾遇到过一个那样的女子,只是彼时他把自己看得太高,猜疑不断、试探不断。他以为凭他的心计手段,就算一时伤了她的心,过后也能再挽回。等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心意的时候,她的心却早已寒透……错过不是天注定,而是他一手造成的。有些人不是用心计手段就能留住的,一旦错过就是悔无可悔,可惜这个道理他直到失去才明白……
“我知道,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与其怨天尤人闹得大家都不痛快,不如尽早放手还能让他们念我几分情分。”孟雪俊淡淡启口,唇角一丝笑意透出不舍与落寞。
放手是痛苦的。百般执着仍是求而不得,待到最后的侥幸也被那天席上她的几句话粉碎,他才清醒过来。
他不信她心里没有他,他深信自己已经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可是当那天晚上她被三碗相思醉冲垮了理智的堤防,将繁花苑拆成废墟又将假山推进那个当年差点夺走她性命的荷塘,砸毁那个女人曾经住过的水榭又把夏侯临辉的被褥衣服茶具灯台全扔进蛇窟,打烂了从前软禁夏侯楚狄的那个小院里的所有东西,最后还夺了护卫的刀冲进光宁帝当年住过的院落,将那个人睡过的床剁得稀烂……他才知道他在她心里留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其实是伤痛和愤恨,与别的那些人给她的没什么不一样。
只是,那么多的痛苦不堪层层堆叠,她理智已失却仅是毁去那些让她留下可怕回忆的地方,给她制造了可怕回忆的人就在旁边,可哪怕是对她出手想要制服她的夏侯楚翔她也留手仅是逼退了他……
她没有忘记他们给她留下的痛苦记忆,却为了他们曾经给过她的与那痛苦相比微不足道的小小快乐放过了他们。
当她扔下卷刃的刀,走出屋子看着他们天真微笑,说:“这下我不怕了。”……
当她抱住七爷放声大哭,哽咽着说:“我要一个家,一个大家都不会不见了的家。”……
那个时候,在场的不为所动的有几人?可以将这当成是她精心布置的一出戏,一笑置之的又有几人?
纵是还有人心存疑虑生怕这只是她蓄意要让所有人解除心防的计谋,那么接下来她连续五天的昏睡也足以打消这种无谓的疑虑——不管是刘成万还是流香、瑞明,乃至于夏侯楚恩从外头请来的几位大夫得出的诊断都一样:郁结得以纾解令过度耗损心神给身体造成的负担有所减轻,昏睡乃脱力所致,对她有益无害。
郁结得以纾解意味着她真的放下了。她是这个庞大复杂布局中最大的受害者,她都能放下,那他们呢?
孟雪俊笑容里的不舍与落寞渐渐消失。他看着前面马背上那个娇小的身影,看着她促狭地怂恿两位老爷子赛马定胜负,眼中满是羡慕与向往,而笑容也随之明朗起来,似乎有阳光撕裂黑暗照亮天地,将另一个世界呈现在了他眼前。
花之云将他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微怔之后便忍不住叹了一声:“你比我强多了。”
孟雪俊愕然看向他,他却已是敛尽黯然,又复笑意盈然:“你能这样想就再好不过了,不能成就姻缘,能成为家人也不错。就凭她那么护犊子,往后你要是受了谁的气,她铁定第一个跳出来帮你出头把人打得满地找牙……哎呀,这么说来,我以后也得小心点呢,仔细别得罪了你,不然我这口好牙就保不住了。”
他说着还张开嘴,屈指叩叩自己的门牙,一副“我以我的好牙为傲”的神气。孟雪俊被他的滑稽样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旋即却又敛容正色,故作深沉地点头:“是了,你以后真的得小心点,免得不到三十就变成扁嘴老头,云副帮主给你搭好戏台你都没法再扮你最喜欢的青衣了。”
正说笑,但听前方骏马长嘶,循声望去,只见那两位老爷子已扬鞭策马风驰电掣般冲向远处,马蹄溅起雪泥无数。一帮护卫回过神来便大惊失色,急忙打马离开队伍狂追而去。
凝宝这始作俑者却哈哈大笑,还拿手合在嘴边做了个喇叭,高声叫道:“两位爷爷,输了的人可是要学驴叫的哦!”
那两个一听更是将上身压得几乎与马背齐平,双腿夹紧马腹,手中鞭不时抽向马屁股。间中夏侯临辉回头一瞥急追而至的护卫们,不知叫了一声什么,宗政宣宏立时收紧缰绳逼得马儿转了方向。两人蓦然分开,一个朝左一个朝右,把后面追赶的护卫们弄得头大如鼓。
护卫总领和副总领四天前就被降职调去锦芳苑候命,被提拔上去暂代总领一职的那位今天虽然也来了,可出行队伍如此庞大,要保护的重要人物又多,他刚才已做出决定分出二十人去保护两位老爷子,自己则带着剩下的护卫留在队伍里以防不测,此时事情有变也追悔莫及,只得驱马上前向凝宝请示:“大小姐,这……”
话没说完,凝宝就一摆手:“没事。”转头冲面面相觑的众人嘿嘿一笑,眼儿微睐,半边嘴角又扬得高高的:“各位,趁现在,咱们走?”
尾音是个升调,应当是问句,然而下一秒她就和瑞明同时策马径直朝远处那雪白天地中突兀的一点黑疾驰而去。(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