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是草木稀疏的旷野,冬雪无情,连那稀稀落落的野草也尽数覆盖。其他季节来此,还可见孤零零一条官道延向远方,此时官道与旷野因着积雪再无界限,那几棵早是没了叶子的树,枝桠也成雪白,放眼看去,天地皆是白茫茫一片。
冬日出游,细心的马夫们怕冻伤了马蹄又防着打滑,每匹马的马腿从腿弯以下都用磨出毛的厚牛皮包住,这些很久没有如此开心过的老老小小才得以肆无忌惮地纵马狂奔。
夏侯临辉和宗政宣宏兵分两路引着追赶他们的护卫兜了半个圈,瞧见凝宝一行呼啦啦照直朝目的地冲去,这才明白过来是上了凝宝的当了。他两个又好气又好笑,赶忙打马回直路去追,可惜大势已去。等他们一前一后带着那些可怜的护卫冲到回雁亭的时候,凝宝她们早是不知从哪里找了柴火来在亭外生了堆火,围站在那火堆旁伸着手烤火了。
看见两位老爷子下马来,一个扶着腰喘粗气,一个拄着膝盖吸鼻子,她还凑过来嬉皮笑脸地问:“如何,两位爷爷,愿赌服输?”
夏侯临辉没力气骂她,屈指照她脑门上就是一记爆栗。然而累得手都是抖的,那爆栗也弹得软绵绵的,凝宝把头一低,往前一凑,他的指头落空,手就落她头上了,看起来倒像是他很高兴看到凝宝有胆量对他使诈,打算摸摸她的脑瓜以示鼓励一样。
宗政宣宏瞅瞅又气又累都没闲情跟她计较的老友,当机立断放弃追究,在瑞明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到火堆旁,半靠着乐平烤火,烘暖已经冻得麻木的手指。
夏侯临辉很快也被凝宝扶到了火堆旁,过了一会儿,那三辆在追逐伊始就惨被淘汰的马车陆续赶到了终点,车一停,婢女们急急忙忙从车上下来,苦命的护卫们过去帮忙把车里的东西拿出来,于是椅子有了,手炉有了,茶水没多久也呈上来了。
两位老爷子裹着厚毛大氅揣着手炉捧着热茶坐在安置于离火堆最近的太师椅上,终于可以安安生生舒舒服服地喘口气了。夏侯楚恩也有点吃不消,婉拒花之云的邀约,陪着两个老人家说话。七爷闲不住,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巾擦擦汗就叫上夏侯楚翔两口子给那群又要开赛的年轻人当裁判去了。
凝宝跟瑞明他们赛了一轮,不知是她故意放水还是真是累了,拿了个倒数第一,皱眉皱脸地在那儿被乐平他们几个轮着弹额头。夏侯楚峰和夏侯楚焱是她强拉参赛的,长辈对小辈,让是要让,让多了变成垫底也没面子,是以一个拿了第二一个拿了第三,倒叫孟雪俊拔了头筹去。此时凝宝落败自甘受罚,他两个却因着见识过她的虎威迟疑着不敢下手,孟雪俊瞧着凝宝仰着脸等了半天,脸色有点不好看了,怕她又要出什么怪招,忙拉了花之云过去帮夏侯楚峰和夏侯楚焱解围。
他和花之云看出来那两位在怵什么,也不揭穿,只笑言打趣让那两位抓紧机会,莫要因为心疼凝宝舍不得弹。就凭凝宝那个什么事都要较真的驴脾气,他们现在饶过她,她一会儿赢了也不会投桃报李对他们下手轻点的。
他两个一唱一和把那边坐着休息烤火的两位老爷子都惹得笑起来。夏侯楚峰和夏侯楚焱略一思索就明白过来,从善如流地一人弹了凝宝的额头一下,凝宝这才笑嘻嘻地揉着额头走开了,心满意足得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似的,七爷看了都忍不住要笑:“瞧你那小样儿,该不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吧?”
凝宝扭头冲他扬了扬眉,又露出那种坏狐狸味儿十足的笑容来:“保密。”
刚才兴高采烈抢着弹她脑嘣的那几个顿时菊花一紧,不约而同地朝瑞明投去求救的目光。瑞明忍俊不住,摆摆手:“别怕她,她吓唬你们呢。”
花之云哪里肯信?掂量下自己适才弹她的那一记用了几分力道,再想想凝宝那身怪力,不禁暗叫不妙,打定主意今儿无论如何都不能当垫底。求胜心切,以至于新一轮开赛他没等七爷号令就抢跑,当即被剥夺这一轮的比赛资格,只好灰溜溜地回来站在七爷身旁等赛事结果出来。
凝宝像是故意逗他一样,一会儿打马跑得飞快,眨眼工夫就蹿到最前面去,一会儿却又放慢速度落到后面来。花之云一时惊一时喜,欢喜劲儿还没过去却又忽然惊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里,被折磨得死去活来面无人色。七爷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那叫一个舒坦快意,连前事都撇到脑后去,还好心地叫婢女送条手巾过来给花之云擦汗,笑眯眯地“安慰”他:“别担心,凭阿宝跟你的交情,她应该不会用夷平繁花苑的力气来弹你脑门的。”
他哪壶不开提哪壶,花之云吓得两腿一软站都站不稳。七爷倒也只是嘴上出出气,并不是真想让他出丑,眼疾手快扶住他,看他吓得实在够呛,心一软,别过脸去小声嘀咕道:“那日在茶庄小楼胆气还那么足,今儿怎么这么不经吓了?”
花之云起初没反应过来,稍后一回味,心还突突乱跳呢,脸上就浮起笑容来了:七爷肯先提起那天的事,那就是有意和解给他台阶下了。他忙低声解释道:“那天我不是存心下你面子,只不过当时那情形你也看到了,小丫头要动真格的,你又拉不下脸来先低头,那两位老爷子全看着你的脸色行事,你不动他们哪里敢动?小丫头的脾气你比我清楚,你不是还跟我说过她犯起倔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那时候她分明是在同你们置气,你们理亏还不愿让步,若是我不先低头让她消消气,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你想过没有?我知道你恼我不跟你商量就跟小丫头服软,我跟她服软也确实大半是为了我手底下那帮儿郎,可就算我不理会他们的死活,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们至亲分离变成死对头,甚至于兵戎相见?她要是真的那样做,你不难过?你要真的不在乎她会如何对你,这些年来你又怎么会放着舒服日子不过,她去哪儿驯教你就悄悄跟着去?”
这那些事七爷他过后自然是想过的,其中道理他也不是不懂,可被逼着低头,他心里哪里舒服得起来?要不是因为理亏,要不是因为内疚,要不是因为那个人是凝宝而不是别人,以他往日的脾气,当时隐忍不发,事后也要整治得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此时花之云所说虽是句句有理,他驳斥不得却也不肯就这么认了,丢开手,冷哼道:“这么说起来我倒该摆酒谢你了?”
花之云见好就收,腆着脸勾住他肩膀,嘿嘿笑道:“我有错在先,你不记我的仇我就做梦都要笑出声来了。”
七爷冷脸对他不理不睬,他锲而不舍死磨烂缠。到底是十多年的朋友,彼此脾性再清楚不过,七爷素来吃软不吃硬,哪里经得住他这般磨法?没多会儿就缓和了脸色,觑着他笑道:“一会儿那帮小的转回来,胜负便知分晓,你有闲情跟我在这儿扯皮,不如先寻个铁盔来把额头护好。”
七爷一提醒,花之云立马就笑不出来了,苦着脸求七爷想个法子出来让他免受一指爆头的下场。七爷未及言语,夏侯楚峰就一马当先冲回来了,夏侯楚焱慢他一步,跟着是孟雪俊、瑞明、叶阳丽婷,乐平却是第六个到的,翻身下马,气都没喘匀就大笑:“弟弟,师父今天可是大发慈悲了,你看她,她竟然又垫底!”
花之云顿时大喜,眉开眼笑地给七爷说:“你果然是我的福星啊,阳嘉,你看你不气我了,我运气就变好了。”
七爷却是脸一沉,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也不问乐平详细情形,等到凝宝慢吞吞地骑着马晃回来,借扶她下马的当儿,皱眉训她:“你精神不好就老实歇着,高兴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啊。”
凝宝愣了一下就笑了,小声道:“没事,我逗他们玩呢。要总是我赢,他们早都不肯练了。叔叔们看不出他们的水准来,要指点也没处下手啊。”
七爷愕然转头去看乐平他们,果然见几个小辈围着夏侯家的三兄弟问长问短,请教增进骑术的诀窍,刚才拿了第一的夏侯楚峰更是他们关注的焦点。夏侯楚峰虽是不习惯别人对他那么热情,可也不好总绷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他们问十句他也会答上一两句,脸上也渐渐有了笑色。
“你那心眼可真是越来越多了。”七爷抬手轻轻敲了凝宝的脑袋一下,语气是戏谑的,眼里却多了几分疼惜,“只是你拿脸皮去做人情,就不想想我还在这儿?你的骑术是我教的,你总是倒数第一,别人笑的只有你?”
虽然他跟夏侯临辉斗口舌的时候说过诸如“三岁看老,凝宝三岁时候跟着谁就是学谁的样儿”之类的话,但他心里还是觉得凝宝的性子跟他最像的:爱面子,争强好胜,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能赢绝不会放水。而今她却为了聚拢这盘散沙,处处为别人着想,情愿故意放水输了比赛制造理由让那些原本没理由亲近起来的人拉近彼此间的距离……她的改变让他惊讶,让他欣喜,却也让他心疼,让他有种养大的小鹰羽翼丰满再也拴不住的伤感。
他自觉已经很好地藏住了自己的伤感,只叫凝宝看到他对她的疼爱。然而凝宝歪着头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就笑着抱住了他的手臂:“没事啦,一家人嘛,说什么输赢呢,开心就好了。再说了,有七爷你盯着我,就算我有心偷懒,也不敢懒得太过的——你就瞧着吧,明年五月的簪花会,我铁定把这个脸给你双倍挣回来,有几朵金玉锦绣我就拿回多少朵来。爷爷一朵,别的全归你,让你头上插两朵,衣襟上别一朵,剩下的压成干花给你当书签使。”(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