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焦躁忍耐了几天后,德妃又收获了一个让她再次欣喜起来的消息。林杉回京后不与皇帝联系,竟也是假的,但他如此作相的目的,竟是要替皇帝去捅万德福那个马蜂窝。
这蜂窝一捅破,好戏就可以开锣了,而且还不怕声响弄得大。
德妃将她掌握的林杉在京所有资料当做一个顺水人情,送给了万德福家世后头的那帮正在磨刀的门人。做到这一步的德妃仍然有些不放心,就又将自己几天前召回的那群杀手再搬出来,掺在了准备替万德福报仇解恨杀林杉的那群杀手里头。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几乎天罗地网扑就的剿杀阵仗,仍然没能给林杉致命一击,就连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孽障也没少掉一根头发。
这一切都是因为,史靖又在半路撤手了,他不但临阵收回了自己投出去的人手,还倒打一耙地把来自万家的那群人好不容易织的捕杀网撕了道口子。
事后,他告诉她,再等三年。
如今三年就这么过去了,她也终于再觅到了一个机会,先了结了在京中舒服过了三年小日子的那个孽障。至于林杉那边,三年前他虽然没死,但经青夏打探回来的消息,他病病怏怏了三年,头两年绝大部分时间还需要卧床休养,对于这样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实在不足为虑。
可现在史靖竟然还要阻止她!
这叫她怎能不愤怒?!
回想了一遍这些数次失手的过往,德妃心里的不甘与恼火情绪陡然激增,她忽然冷哼一声,并不顺史靖地指引,而是另启话头地说道:“你每次要阻止我的时候,都会捏一个理由,所以我只想知道你今天拿来的新理由是什么!”
“没有新理由。”史靖蓦然转身,盯着德妃的双眼一字一顿又道:“如果你一定要我给你理由,那我只能将三年前说予你的话再重复一遍。”
德妃闻言,不禁仰头“咯咯”笑了起来。她以这样的姿势发出如此零碎的笑声,看着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神经质的东西。
如此折腾,她确实已被激起了些许错乱情绪。
略显诡谲地笑了一阵子后,德妃回过头来看向史靖,质问道:“你说说,你这算什么?你觉得我还会相信你那套拖了我一年又一年的说辞么?”
“你会相信的。”目光微有垂落的史靖沉吟着抬起头来,“除非你不想活过今年。”
德妃眼中闪过一丝凛然之色,没有说话。
“你不愿意承认,那就由我代劳,再重述一遍。”史靖刚才那一阵沉吟,显然是在肚里打好了底稿,现在他先以一句危言耸听的话截住德妃的怒气,再待慢慢讲出那套准备好了的说辞,“可能你至今还不知道,三年前林杉为什么要带那女孩儿回京。这件事充满了矛盾的逻辑,我也是猜测推敲了许久,才约摸得出几个设想。
第一,他是在三年前就准备将那女孩交还陛下,但陛下这边却出了点问题;
第二,他明知道交还不成,还要甩手走了,即是他可能有足够自信的把握,即便他不在京都,只把那女孩留下,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第三,他有必须在京都兜转一圈后再出发的理由,而陛下这边,有一个任务必须由他领着去一趟,任凭何事都无法阻拦,包括那个女孩。所以他把这包袱丢在了京都,因为若是没有他的照应,对于那个女孩来说,天下最安全的地方就是不离他生父十里距离的京都。”
这一番长话说毕,德妃的眼中已经蒙上一层迷雾般的复杂情绪,她似乎是想用自己的理解方式将史靖的这番话通顺一遍,却不料思绪乱陷了进去。
而这话只是在说到这里时稍稍顿了顿,史靖很快就接着说道:“有关第一条,我至今也没有看透,但这本来应该受到林杉反对的抉择,最后他却还是同意了,只能说明这个问题大抵还是跟国事有关。至于后头这两条则是可以一眼看清的,然而也只是能够看清罢了,再难多着手分毫。想必你现在也已经清楚了,虽然在我的帮助下,你的人渗透了宋宅内部,这个陛下经营了几年的隐秘机构差不多已瘫了,但你莫忘了,陛下手里还攒着五小组。你可能穷极一生都难完全掌握这五小组,而只要有这五小组的人钉在京都,你不可能有机会搅得出太大的水花。即便宋宅内部朽烂了,最多会被五小组的人清扫剔除,而不会让烂汁溢出污染到别的地方。”
德妃静静地听史靖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忍不住问道:“那么,那个跟踪了青夏的影子人,其实并非是你的人了?”
“什么影子人?”史靖目色一动。
“根据我派去宋宅口传消息的那丫头回禀,跟踪她的人在行动上快如影、灵如魅,如人映在地上的影子,几乎甩脱不得,那丫头就给他捏了一个影子人的代称。”德妃想了想后又补充描述道:“青夏说那人朝她直接露了脸,我乍一听还以为他是你的人。”
“我的亲卫没有必要跟踪你的人。”史靖微微摇头。不过,他听德妃说到此处,倒也被勾起一丝探究的心思,便又问道:“你的人看清了他长得什么样子?”
听史靖问及这一点,德妃脸上顿时也堆起了疑惑,微微摇头说道:“就是这一点最奇怪。根据青夏的回禀,这个影子人虽然没有蒙面,但他一侧脸上似乎戴着一块面具。那面具的材质仔细看来亦真亦假,比易容术难看,但又比面具更贴合脸上皮肤。”
“噢……”史靖微微一仰头,他果然想起来了,沉着声说道:“他正是五小组里的人,其实你也早就见过的,只是不知道他的身份罢了。”
德妃讶然失声:“我什么时候见过这种人?”
脸上似乎有一块种上去了一般的面具,这样的怪人,德妃不相信自己若见过会不留印象。而换转一个角度细细想想,她恐怕是真没什么机会在宫里见到这样可以形容为丑陋且诡异的脸孔。
史靖没有就这个问题延展说明,他很快就将话头转回到主题上,语速放缓了些地说道:“总之,我今天来到这里,要对你说的只是几个字。立即停手,如果你还是止不住的想动手,那么至少再等六天,或许还要久几天,时间的关键就在于看厉盖什么日子离京了。”
“厉盖也要走了?”从德妃说话时的表情看来,她仿佛是第一次听见这个消息。
“没想到陛下连你也瞒了。”史靖看向德妃的目光快得难觅痕迹的变幻了一下,“厉盖一走,他手里的五小组之二很可能要交还陛下,或者换人带领。不论如何,在他走的前后几天,五小组现在固有的格局难免要生浮动,而那个时候才是最佳的跳过五小组眼线笼罩的机会。”
略作停顿后,他又补充说了句:“即便不说五小组会不会在内生出错步,只说厉盖一走,就是对五小组实力最大的削弱,连陛下那边可能都要受影响。”
想到夫君的安全问题,德妃也不禁感慨一声:“算起来,这是厉盖随陛下入京十三年,第一次错肩分别。”感慨完了,她才望着史靖问道:“是不是去的青川?”
“看来你也不是全然不知晓。”对德妃的问题,史靖微微一点头表示确定,他很快接着说道:“等那边战事一起,京都再发生什么,只要不是与陛下有直接关联,那么无论林杉还是厉盖,就都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半路撤回来。”
“你确定么?”在史靖这里连番被耍,德妃对他说的话也不再是全然相信。
“但凡涉及军方之事,都是号令一出即不可收回的,要管理数万兵卒,就必须做到纪律如铁号令如山。只要他们出发了,便绝难半路复返。”史靖徐徐说到这里,语调渐渐又清肃起来,“但在他们将要出发还未出发的时候,京内的各路隐卫都处在最敏感的阶段,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去碰他们,否则为了斩断后患,在此期间陛下会对一切异端下手更为狠绝。
要知道,你等除去那个人的机会等了十来年,陛下战青川的决心却是从他还在北边时就搁在心里了,此时他比你更急迫,便更不可允许有一丝旁的干扰。”
德妃渐渐地真正体会到,万一今天自己贸然出手,事情败露,自己可能将得到多么凄凉的结局。她不禁觉得后背陡生一团阴寒,并正在向上生着一簇极细的触须,刮扫着她的脊骨,令她几欲止不住颤抖。
也许王炽念在与她萧婉婷夫妻一场的情分上,并不会予她施加刑罚,但蹲冷宫的结果是肯定的。而如果她一旦被禁锢起来,她失去了地位,她养的那些杀手失去了控制,那么她在此之前做过的种种事情,恐怕很快会被那五小组的组员摸透。
若到了那一步,她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资格住冷宫,而是可能会被丢到天牢与老鼠为邻——这却还是比鸩酒赐死稍好些的结局。
细细想到了这些,德妃已在不自觉间将牙口咬紧,甚至还可以听到她口中上下两排银粒般的牙齿在“格格”打磨的声音。
史靖看着她这个惊恐的样子,知道她总算听得了他的劝,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
在略微犹豫后,史靖自迈进这厅中说了这么多话后,第一次将语气摆得柔和了些,安慰了德妃一句:“你也不要太担心了,这个时候住手还不至于令陛下疑心到你头上。”
德妃忽然长声一叹,喃喃道:“说起来,我应该感谢青夏,如果不是她擅自改了我的命令,现在我的人就都发出去,要收也收不仔细了。”
她这句话说出口,听劝收手的意思就很明确了。
史靖见德妃这边的事已经办妥,他公务繁重,也没有时间在此多留,便准备告辞。
临走之际,他又想起一事来,滞住脚步回头说了一句:“你说的那个影子人,我回去后会重点留意,统领府里有我的人,这个你也不用太忧虑。但你那个叫青夏的丫头,她与那人正面对视过,所以最近就不要出去活动了。对于五小组的人来说,有时候蒙面跟不蒙面没什么差别,一样可以从人堆里查出来。”
史靖说完这话,便一抬手将斗篷上的角帽掀起,盖在头上,遮去了半截眉眼,微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十家将中在这一趟跟来的四个人见老爷出来了,不需指令,立即松开了手中钳制的德妃的侍卫,四人两组跟在史靖身后,一行五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待他们都走了,德妃才慢慢从厅中走出来,望着那五人离去的方向,幽幽出了一会儿神。
远远看着丞相走了,刚才厅中德妃身边最后一个被挥退的女仆人青夏此时是第一个走近过来,恭请问道:“主子,您需要婢女做些什么?”
“不需要了。”德妃淡淡开口,目光扫过前院那几个站得有些歪扭的侍卫,竟还有两个人晕在地上还没醒,她的心绪变得有些不耐烦起来,说道:“这都是怎么了?”
侍立在一旁的青夏连忙恭声解释道:“他们只是受了些挫伤,问题不大。相爷的侍从已经手下留情了,他们的那点挫伤在外表上并没有表现,不会引人疑心。”
青夏本身武功不俗,又是德妃非常信任的心腹侍女,听了她这么一番解释,德妃当然不会质疑,也省却了心里一个没有说出口的隐忧。
如果这些侍卫被打得鼻青脸肿,甚至还见了血,她还真有些头疼怎么带着他们回宫。
“罢……”德妃长出了一口气,准备结束今天这一趟并不愉快的宫外之行,缓缓对身畔的女仆人青夏吩咐道:“叫侍卫长去请沐夫人,准备回宫了。但你传了话就立即过来,跟在我身边别再管其它事情了。”
青夏当即应诺,又朝德妃躬躬身,然后就转身朝守在院外的侍卫长寻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丞相的侍从在与守在最前头的侍卫长打照面时没有手下留情,把他结实地打趴下了还是怎么着,从丞相来这里到其离开,那个武功还算不错的侍卫长一直不见人影。
控制不了的阻挠,就只能直接摧毁啊!
青夏在心里默默说道:只望主子这趟宫外之行一切顺利,所以希望他无事。
……
……
德逸楼,丙字三号雅间。
当折剑从清风馆那边回来时,他就看见丙字三号房里居然开席了。
何谓开席?简单说来,就是屋中几张精致的雕花小桌被凑到一起,拼成了一个高低有些不平的大桌,然后上头摆了三十多碟各式各样的精致小菜,满满当当,连酒盅都没地方放下去了。
“哟呵,看来这次主尊给你们发的外出经费不少啊!”折剑关上房门,在说着话的同时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下意识里就要伸手去找酒,但他很快就发现,这一大桌子的美味佳肴之间,不是摆不下酒,而是根本就没上酒。
他有些自觉无趣地摆了摆手,然后垂下手臂将手掌平平搁在膝上,这坐姿在不自觉间流露出一些大将的气场。
望着桌边围坐的几个年轻人,折剑笑了笑后又说道:“是不是你们两个里头的谁私吞了赏金啊?”
孙谨和乌启南都没有理他。他们两个人一个正晃着手中一把锋利尖锐的匕首,望着面前那一盘芙蓉鸡,似乎在考虑先掰哪只鸡腿;另一个人手执竹箸,正在与他的师妹金玲分食一条清蒸桂花鱼。这样一来,连金玲都没有空暇理折剑了。
“瞧你们的吃相,是在抢着吃断头宴吗?”折剑的目光在面前拼桌上的三十多碟精致菜肴上扫过,就见这些菜大多是油腻肥厚的荤食,他有些后悔之前吃那么多豆糕了。
这样丰盛的一顿饭,就是宗门主办的新年宴也达不到这个标准。折剑又有些怀疑,自己习惯口无遮拦的一句话,会不会真的一语成谶?
有了这一转念,折剑不禁暗暗有些心惊。
就在这时,邻座的伏剑停止了咀嚼,将口中食物咽下,然后从衣袖里取出一只信袋,递向折剑的同时还说道:“这是刚才宗门使者传达的命令,你也看看吧!”
折剑从伏剑手里接过那信袋,刚刚将信笺倒出来,还没打开,他就听伏剑又说道:“同这封信一起由宗门使者递来的,还有五张一千两的银票,我们五人估计会在这里再待十来天。”
“噢……”听伏剑这么说,折剑手上拆信的动作微顿,他先含糊地算了一笔账,“那就正好是一个人花一千两,宗门都把银子先分配好了。不过,若只是要待在这里过十几天小日子,一人一千两未免浪费了点。”
这话说完,他才打开了手中那张对折了三次的信纸,视线在纸上那简短的两行蛇扭一般的细字上扫过之后,他抬起目光又将围桌而坐的四人扫了一眼,然后咧嘴笑道:“信上说要我带着你们玩,花尽那五千两,不得不说,主尊这可算是找对人了!”
伏剑瞪了他一眼,几个好不含感情的字眼如同从嘴里挤出来一样:“你注意点。”
折剑知道伏剑是在训他不该拿主尊说笑的事情。对于伏剑在宗门规矩上过于刻板的作态,折剑早就见惯不怪了,虽然每每碰到伏剑犯这种臭个性,折剑总想说些什么,但他有每每都是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一笑置之。
这封信在座的四人都先看过了,并早在折剑回来时,就因这封信上的内容在心里有了自己的打算。此刻听折剑这样开口,金玲第一个回过神来,少女心境总是活跃许多,她紧盯着折剑快语说道:“我要去逛首饰店,据说京都的首饰店要属西城区三柳街的店子卖得最贵。”
“三柳街主要卖金饰,当然贵,却未必是最漂亮的,那都是成婚后的妇人借着首饰攒私房钱才去那里,那种沉甸甸的首饰根本不好戴的。你虽然叫金玲,难道真要用金子打几枚大铃铛挂在头上身上才显贵重?”对于金玲的意向,折剑直接摇了摇头给予否定。
金玲撇了撇嘴,表示不满。
折剑望着金玲这撇嘴的小动作,忽然嘿嘿笑了两声,又说道:“不过,女孩子要出去玩,首饰店当然是首要得去的,但我要带你去的不是三柳街,而是五柳街。你可见过碧玉被切割成指甲大小的薄片,再用五彩锦线串成一朵梅花簪?你可见过一块白银被拉成头发一样的细丝,再与珍珠一起编织成星河发箍?还有用琥珀石雕成的簪子,对着阳光看,是剔透的……”
金玲撇着的嘴慢慢放松,眼中渐渐绽现亮彩。
折剑咽了口唾沫,接着说道:“总之等你去了五柳街,自然不会再记得三柳街,五柳街卖的那些精致发饰才是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会喜欢的嘛!而你只需要把五柳街里的每一家店都逛一遍,把每种饰品的制作结构了解一遍,我保证你在京都玩的这十天一天都不会觉得闷。”
金玲高兴地拍了拍手,不过她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便懦着声问了一句:“每家店我都去,每样饰品都要问仔细,别人会不会嫌我烦?”
“咦,你刚才蹦着要去三柳街的胆气这会儿又飘溜到哪里了?”折剑逗了金玲一句,然后他才整了整面容,认真说道:“只要你手里有银票,别人做生意的就要把你供起来。再说,你手里的银票若是不够,不是还可以找你那两个师兄讨的么!”
“哎,不可啊不可!”提起找师兄借银子的话题,金玲那两个师兄里话比较多的孙谨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搁下手中正要刺向一块烧牛尾的竹箸,然后冲金玲连连摇头,“我也有我的计划呢!”
“你有什么计划?”
金玲和折剑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朝他问道。
被这两人同一时刻直刺来的视线逼迫,孙谨差一点就要说漏了嘴,他的嘴唇一阵轻煽,还好忍住了,伸手提筷插起一片酱肉塞进嘴里,再不管那两人的目光监视。
金玲与折剑见此情形,先是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两人的目光又一齐指向孙谨身边的乌启南。
“咳,”折剑干咳了一声,提了提嗓子,然后就注视着乌启南徐徐说道:“小乌,你不必像小孙那样刻意隐瞒,因为我知道如果你半个月里有了一千两的开销,而且这是宗门发给你不用还的银子,你大约只会做一件事。”
像提前准备好的双簧戏似的,金玲在一旁搭腔说了两个字:“下棋。”
乌启南果然微挑眉尾,显然是金玲说对了他准备拿那一千两去做的事情。
折剑冲金玲打了一个响指,然后转过眼来看着乌启南,笑着继续说道:“京都有能力摆中堂大盘棋的棋馆只有两家,这两家长期对着杠生意,虽然借此机会,有时候其中一家棋馆在摆大盘棋的时候费用会收得便宜点,但一盘下来,仍需要一笔不小的费用。小乌啊,你的银票够不够玩十天呢?”
乌启南的眉头开始有些在结疙瘩了,他习惯半磕着的眼皮忽然睁得开了些,天生有一点剔透如冰的眼瞳泛着寒意,盯向折剑:“师叔,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折剑干笑了一声,“我的一千两可以无偿赠送给你八百两,但你必须……”
不等折剑将他的话说完,乌启南就咳了一声,然后他就恢复了习惯微微垂眸的样子,淡淡开口说道:“小孙一直暗喜一个姑娘,但这姑娘是‘来仪楼’的红牌,却还是个雏,所以一千两是不够赎的,但够……啊……”
乌启南来不及将后头那半句话说完,就被身旁的孙谨抬起一脚狂踩,几乎要把他的踝骨踩裂了。因为动作太生猛,本来就不算高的桌子被震得抖动起来,桌子最边沿的一碟蒸肉、一碟酱肘子毫无悬念地滑下桌去,油腻而且颜色较深的汤汁淋了乌启南半截裤腿上到处都是。
乌启南的双眉又拧起疙瘩,但与刚才不同,这一次他是被小孙踩得痛成这样的。
闷闷嚎了两声后,乌启南目露忧伤地望着折剑说道:“师叔,你一定要兑现刚才的承诺啊!八百两,立即给我,不许事后赖账。”
折剑正想趁势再耍乌启南一次,可就在这时,众人就见伏剑忽然一巴掌拍在桌沿上,沉着嗓子喝了一声:“都够了!”
众人皆惊,举座皆静。
伏剑侧过脸看着折剑,问道:“信看完后,就可以交给我销毁了。”
折剑本想说,烧信的事他也可以代劳,然而他看见伏剑那脸色,一副稍微沾上点就会爆炸的样子,他最终选择什么也不说,默然将手中的信交还。
伏剑收回信笺后,并没有立即取出火折子烧毁,而是调转目光看向孙谨和乌启南,沉声说道:“我很早就告诫过你们,别碰欢场女子,特别是京都的欢场,你们知道那里头有几家是皇家着手办的吗?你们知道她们当中谁是眼线?去玩大盘棋的打算也别想了,我们都是需要低调的人,不要去惹眼。”
孙谨与乌启南二人眼中都流露出沮丧的神色,但必须承认,对于像他们这样身份另类的人而言,伏剑的叮嘱都是对的,所以他们只得一起点了点头。
在刚才得知孙谨拿着那一千两是准备去买欢,在场五人当中唯一的女子金玲就禁不住对他心生一丝排斥,此时见他去不成了,她心里正大呼一个“该”字。
不过,反观乌启南下不成大盘棋的结果,金玲则有些心觉遗憾。在宗门里头,乌启南极好下棋之事是大家都知道的。
乌启南因为眼睛里天生有那一点剔透,有些异于常人,因为这一点他从小就被同龄人排斥,便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后来他得逢机缘进了羽天宗,他被人当做异类排斥的这个情况才稍微好转,因为羽天宗里的人本就过着与常人不同的生活,这种歧视被削弱许多。
不过,在他进羽天宗之前,他的棋艺就已经有较高水平了。后来在羽天宗生活的大几年时光里,他不仅练就一身不俗的武艺,通过了宗门的考验开始替宗门做事,他还以一块板上的博弈将宗门里所有的棋手全都胜过一次。宗门里唯一缺了这一次的人只有沧浪师叔,那也是因为她根本不给乌启南在她那儿摆棋的机会。
宗门里头已经玩腻了,乌启南当然想去外头试试,但那些有大名的棋手是他试不得的对象,因为这可能会暴露他的身份。
他能去的只是环境比较开放的棋馆,但这种地方一般难逢真正的高手,只有京都或许是个例外。
京都的棋馆都偏商业化,但也只有具备一定规模的大棋馆,才有能力支持主办中堂大盘棋。
在可以容纳百座的棋馆大堂中,筑起一个室内高台,但也只能是高过人的膝盖,让堂下在座的棋人全都能看见高台上那张巨大的、立起的铁板棋盘即可。铁棋盘上银粉铸线格,磁石铸棋子,大盘棋每开一次,都会有六名棋童代手侍棋,下棋的人直接叫位数即可。
中堂大盘棋每开一次,需要的经手费大约都在三十两银子左右。像折剑刚才说的,这个价格或许会在某个时段,因为两家棋馆的竞争而稍有削减,但对于普通人家来说,这还是太贵了。
不过。大盘棋有它不可取代的优势,那就是它破除了“观棋不语”的规矩,允许旁观,允许多人对弈,还允许押注买胜负。所以尽管它贵,玩的人还是有不少的,因为它的贵与特例,经过多年经营,冲着大盘棋来的棋客还形成了几个较为固定的流派。
雅人都爱棋,不论是真雅还是伪雅,棋盘上的博弈都是较量智力但又互无损伤的一种有趣游戏,很能提升个人的形象。
而开中堂大盘棋则是一个显摆身份的好办法。
一个刚刚踏入京都的外地生人,如果能连续在大棋馆开几次大盘棋,他的样子就会被几百号人至少记住半年。如果他能够在大盘棋中连胜几场,此人或许就能与某个名门贵族钩挂上关系。
但这个看起来是开了鸿途捷径的地方,路却并不容易走,否则棋馆的门槛岂非早就被人踏烂了。
横在这条通天捷径上最大的阻碍也正是这个中堂大盘棋的特例规矩——允许旁观者评棋,允许多人参与——这也就意味着,看起来是两个人的对弈,实际上却是两群人脑力的对弈。
这样下棋的方式,表面上看着热闹,细思即会发现对弈者在心理上可能随时会面临困窘,而事实上,这种规矩还有些不雅,有些……无耻。
即便如此,乌启南也非常地想这么玩一次。
在宗门下棋的时候,他也曾想着模仿京都中堂大盘棋的方式,约上几个或者十几个师兄弟,同时与他对弈,但这样还是比不了大盘棋的百人对弈。而且在宗门里这么玩了几次后,那些师兄弟渐渐又懒得与他下棋了,十几个人也是输,太掉面子。
如果是到了棋馆,铁打的棋盘流水的棋客,完全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关键一点还是在于,对于乌启南而言,棋馆里的棋客都是陌生的人,他们有着各种新鲜的棋招套路,这些新的尝试令乌启南只是想一想就觉得兴奋。
所以他兴奋得为了能拿到折剑的那八百两多下个几十盘,不惜把孙谨信任他才告诉他的小秘密给卖了。
然而他无法预料,他想开大盘棋的想法这么快就被伏剑拍飞了,他虽然不舍,却很清楚伏剑说出的话断难收回。
只是……为了下棋,他做了辜负师兄的事,这可是亏上加亏。
想到这里,他已经抛却了下棋的念头,还悄悄看了孙谨一眼,却见孙谨仿佛被他的一丝灵魂附体了似的,也摆出低眉垂眼的样子,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伏剑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有些不悦了,他又伸手指在桌上敲了敲,冷声说道:“孙谨,不要再想那个女子了。我们这类人,断然不能沾染情字蛊惑,必须斩断与宗门之外的一切联系,否则这种关系对你只是百害而无一利。”
像这种话,包括伏剑在内的屋中五人在宗门里都是听得耳朵快起茧子了。
但不是所有的命令都能说到做到,所以伏剑仍然不时的要行使高一辈师叔的职能,时刻提醒他的同门后辈们,特别是要管好他教出来的那几个人。
孙谨抬起双手拱成桥状覆在自己额头揉了揉,然后才微涩着声回应道:“师叔,我记住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