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是想请高氏素女帮一个忙,她想素女应该是很愿意帮她这个忙的,毕竟,只有玄帝继位,素女才有封后的一天。
想要继位,就必须发动政变。更阑的身世已经败露,有心之人一定会拿这个做文章,政变迫在眉睫,若有了素女的支持,玄帝胜算会大一点。
可没想到,玄帝似乎先一步有了盘算,他竟比更阑还先找到素女。
更阑隔着水岸遥遥地看见,玄帝和素女漫游湖边,有说有笑。她愣了半天。他一大早就不见人,原来是迫不及待来讨好他的未婚妻。
她有些生气,但转念又不知自己在气什么。她以往总是时刻提醒玄帝,他身负婚约,等他和素女成了亲自会如何如何。而她一个储妃,又身世如萍,一不能生子,二不能动心。她不会爱玄帝,就该成全玄帝的好姻缘。
于是在玄帝与素女辞别后,她又出面作玄帝的说客。她对素女承诺,只要政变之时巫族肯支持玄帝,玄帝继位后,她便立刻离开玄帝。
素女对她开出的条件并不心动,笑着说:“别说我与玄帝只是君子之交,就算我钟意他,将来我要是继位,你迟早都得离开,我不接受我的夫君心里有别的女人。”
“那若是以宝物相赠呢?”更阑加大筹码。
“什么宝物?”素女来了兴趣。
“可以实现愿望的地灵坠,你应该听说过吧?你们巫族曾得到过它。”他们巫族原先的地灵坠已经化作了杨不念,更阑打算把阿娘给她的那半块作为交换,暂为缓兵之计。
“好!”素女欣然答应下来,“不过我很好奇,你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
更阑语塞,素女围着她绕:“你明明那么爱他,为什么要把他让给我?”
更阑云淡风轻地否认:“我不爱他,我对他是装的,我一心想快点离开他。”
素女歪了歪头,不假思索地戳破她:“你现在才是装出来的。爱一个人,眼神是不会说谎的。”她得意笑了笑继续说,“今天我看见你了,你见到我和他在一起,那么失落,可能你自己不觉得,但我看得很清楚。”
更阑淡淡道:“你看错了。”
素女说:“你这叫自欺欺人。”
更阑也不反驳,她说是就是吧,即便承认了也无妨,但情欲不是一切,人生还有很多算计和考量。喜欢玄帝是一回事,可喜欢他之后的谋算又是另外一回事。这才是杨更阑,永远利己又固执的杨更阑。
夜已很深,晚秋的仲夜传来徐徐凉意,素女很礼貌地送了客,更阑便识趣地回了真庆宫。
后面几天玄帝都很忙,连带着王灵官不见人影。更阑刚开始以为他是忙着与素女培养感情,对自己自然就无暇分身。越这样想,更阑就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女人就是这么奇怪,总喜欢用推开来试探男人对自己唯一的不移的感情,可真当男人走了,她自己又不免幽怨,幽怨男人明明做出过不另娶的承诺,转眼就忘到九霄云外。
她思来想去,与其琢磨男人,倒不如想想怎么从杨暕手里拿到封天印。
与素女的交易做成,便只差一样,她就万事齐全了。
那就是纪书所说的封天印,也就是杨暕的司法大印。
上次天机镜失窃,她被错关杨府,实则是个大好机会,却没来得及打封天印的主意。她曾经还幻想过,杨暕若是知道真相,会不会主动帮她救阿娘,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了,那么让他拿出封天印更是不可能,所以只有一个办法,她去偷出来。
更阑起来望了望真君神殿的方向,召来纪书询问封天印在真君神殿的具体位置。
纪书给出的答案很明了,在杨暕的正殿。
纪书甚至给她设计好了路线,并告诉她杨暕通常何时会离开,似乎她对杨府了如指掌,早已帮更阑做好了偷取封天印的准备,实在是为主分忧。
夜长梦多,于是更阑打算第二日便实施这个计划。
第二日刚好立冬,加衣。万物会在冬季闭藏,是该享受丰收、休养生息的季节。
沅芷很是体贴,一大早就煮了热腾腾的甜糯圆子给更阑。更阑想,大约她离开后很难再尝到这么好吃的圆子了,便拜托再多盛几碗,沅芷笑呵呵答应。哪吒也来凑热闹,杨暕和姮娥休离的事已传遍九重天,自然也传到他的耳朵里,他笑意盈盈地说更阑这下心里应该平衡了,他心里也平衡。
更阑并不发表意见,只请他吃圆子。
更阑只顾吃,有意无意听哪吒闲话,他说杨不念已向玉帝请辞,想免去度厄星君一职,又问起玄帝怎么老是来去无踪,打趣说玄帝对她的宠爱比起玉帝对前储妃可差远了。蓦的,更阑由这句话想起一些怪事,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天机镜确然需要杨不念的血和心诀才能被开启,且开启之后真正的时空会被暂停。那么杨不念开启天机镜之前,他已身负重伤,如何能施展心诀?而这么巧,偏偏玄帝一出现,天机镜就开启了。难道是九头虫,他知晓天机镜的心诀?是他开启了天机镜?可他死了,他为什么拼死都要做这样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为什么鸢珀也死得那么巧?是巧合?还是有人精心设计的局?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但又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哪吒叫了她几声也没反应,哪吒久等无趣,便自行回府了。
更阑从未留意过玄帝的衍重殿,经此一想,她产生了去看看的想法。
不看不要紧,一看果真发现一样东西。一个面具,藏在很隐秘的位置。
更阑错愕,这个情况,她早该料想到。如果他是修重浔,那他当年这么做是早就想好怎么利用杨不念?怎么利用自己?可他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只是没事找事,单纯离间她和杨不念罢了?
权谋之术是帝王的必修课,更阑心里五味杂陈,其中的利害盘根错节。她并不生气,只觉得一定不单单是这样,但又能是什么呢?她想不通。若不是纪书提醒她,到了杨暕离开正殿的时间,她大抵不知还要推敲多久。
天地清朗,时夜将半,四顾寂寥。真君神殿巍峨屹立,混沌之气弥漫散开,正殿之堂,那无数秩序神则中间,更阑与封天印咫尺在望。
她正欲下手,苍阔的声音打断了她:“若是去救你母亲,你大可召唤玄天剑,来我这真君神殿做什么?”
一道伟岸的身影踏足,杨暕手里端着泡好的茶,他依旧那么正气凌然,那是他为神千年所特有的威严气息,但邀请更阑饮茶的动作却平添了一份沧桑感:“阑儿,来尝尝,爹爹在茶里加了上好的蜂蜜。”
“你知道我会来?”更阑谨慎地看着他,并不领情。
杨暕坐下饮茶,微微一笑:“或许吧,至少我能感觉到你,往日也一样。”
更阑无语,难不成她要无功而返?
杨暕见更阑不动,便继续说道:“更阑,爹爹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娘,但是如果你要救你娘,解开了无根海的封印,你有没有想过那失去母亲的就不仅仅是你一个人了,天下会有多少孩子失去母亲?哪吒告诉我,你是你娘拼命救下的,你娘这么做,就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啊。”
不出所料,杨暕果然又是这么一番陈词滥调,让更阑不胜其烦:“我没有想过要牺牲谁,只是来借真君的司法大印一用。”
杨暕不解:“你要司法大印有何用?”
在更阑的计划中,她当然知道解开无根海的封印会有多可怕的后果,但她只想要用自己去替换母亲,效仿敖烈舅舅的做法,带着神器进入无根海,送出母亲,而将自己永远留在无根海,最后再次封印住无根海。若要牺牲,便让她来牺牲吧。但她下意识觉得,不能让杨暕知道她的计划,杨暕一定会阻止她,阻止他唯一的血脉去冒这个险。
她参透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不可否认的,杨暕和阿娘是有感情的,只是没爱到本能,所以才会权衡利弊。以往在阿娘和家人之间,杨暕选择家人,如今在众生和阿娘之间,他依旧没有选择阿娘,阿娘永远是被他放弃的那个。她认识到了这一点,不禁凉凉道:“我生来就不是龙,阿娘说我是随了我父亲。我那个时候不高兴,因为西海的冬天又湿又冷,如果我像娘一样,是条龙的话,就不会经常生病。阿娘被剥夺了身份,我们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我还是特别喜欢在西海的日子,她会带我捡贝壳,做成风铃,会给我编头发,给我讲我的父亲是多大的英豪。但我小时候一点都不听话,还常跟阿娘斗嘴生气。可是这么久了,我连她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许是勾起杨暕的自责,良久,他才吐出一句话:“阑儿,你恨我么?”
更阑拉回思绪,两眼淡漠,看不到悲喜:“我不会恨你,因为一旦有恨,就有了因果,便还要纠缠。我也不愿叫人觉得,我母亲真就如此善妒,唆摆自己女儿去憎恨她的父亲。”
“对不起……”杨暕低声说。
更阑摇了摇头:“真君,你该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阿娘。我在天机镜里,看到你与阿娘的种种。你说永不负她,将口号喊得地动山摇,可你从来没有兑现过。至于我,说来你只不过是没有亲手将我养大,除此之外,你并没有值得向我道歉的事。不过我没有办法原谅你对阿娘的冷漠,也没办法对她不管不顾,我在她身边长大,我爱她,你明白么?”
杨暕在心里长叹,更阑的话让他汗颜,更让他明白他是个多么失败的丈夫和父亲。经年参政,他坚守司法天神的本职,牺牲太多个人的情感。此刻面对更阑的质问,面对情与理,他竟不知该如何抉择,那这个司法天神还有什么做下去的意义?于是几番思索,他搁下茶杯,走向司法大印,又转身将印鉴与天眼一并交于更阑手中:“阑儿,拿去吧。”
更阑愣了愣,委实没有料想到:“你把天眼也给我?不怕我拿着它们……去做坏事?”
杨暕看着她,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满眼慈爱:“就算子女做了再大的过错,一个父亲,总是会原谅自己的孩子。更阑,你面对的,是一条比我和箫忆更艰难的路。你既然已凭自己走到了今天,作为父亲,会永远支持你。”
更阑久久沉默,终是吐出两个字:“谢谢。”
杨暕笑了:“傻瓜。”
那一刻关于父亲的名词又重新回到了她脑海里。可她叫不出声,只好转身离去,第一次哭得这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