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福,等会儿送到帐房去报帐。”梅舒城交代老管事收下热呼呼的铜钱,转向步孅孅,笑得像只黄鼠狼。“贪财、贪财。”
“别客气,你本来就很贪财!”而她今天更是看透了他的本性,“小女子必定会向梅大当家好好讨教这门功夫,渴望有朝一日青出于蓝。”
“你还欠磨练咧。”
“等着瞧!”
梅福看着两人一来一往,想插话又找不到空隙,只能左呃右欸地发出单音。
步孅孅变脸也变得快,前一瞬间还为自己误踩贼人陷阱,痛失宝贵十文钱而张牙舞爪,下一瞬间又恢复大家闺秀的浅笑,“不过我要学到你贪财的皮毛,恐怕不是三年五载能学透的。”像他,少说也要十来年的磨练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我这种贪财不光是学就能学得来。你,最好是没机会学会。”梅舒城说笑,但在最后一句话出口时,明显地敛起与她互磨利牙的好心情。
“什么意--”
“等等!”梅福酝酿许久,终于大气一喝:“我先报告完正事,你们要斗嘴培养感情再去斗,好不?”他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发落呀。
“谁要跟他培养感?!引”步孅孅毕竟是脸皮薄的姑娘家,听到这样无心的调侃难免觉得羞赧,一踱步便想找个藏身的地方躲,要是在场有她的父母长辈,说不定她还得意思意思说句“人家不来了”的娇腻轻嗔哩。
只见她捧起那本记录梅氏名言的册子,像只被山林猛兽追赶的受惊小兔子,一溜烟地窜回厢房方向。
久久,梅舒城收回视线,就连梅福呈报的正经事漏听了一长串也不以为意。
步孅孅这小丫头还不懂什么叫绝境,不懂“绝境”才是学透他这身本领最快的途径……那是一个很深很深的黑暗深渊,踩了下去就陷入泥淖,没人拉你一把,只能自己胼手胝足地爬着、蹭着,磨破了十指、刺开了脚皮,仍爬不出半分半寸……曾经,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陷在鸿沟里不得翻身,他无助过也绝望过,更曾在现实生活逼迫下,无计可施地将三名稚弟卖人为螟蛉。
那感觉,像在他心头划上三刀的痛,即使他知道,那三户无子息的人家会给弟弟们更好的照顾……原来人在绝境时,连最亲近的人也可以卖。
送走了最后一个因头一次尝到甜饴而满睑喜色的小四,他一个人抱着卖弟得来的银两,瞠着双眼,望向滴淌着冷雨的薄板屋顶,那一夜,他没睡,因为少了三个小家伙的咕哝童鼾,他没办法睡……他以为能让小弟们过好一些的生活,更以为少了累赘的他才能更无阻碍地爬出绝境深渊,可是失去弟弟的那夜,他被空虚和茫然所吞噬,霎时像失去所有奋发的动力,他不知道自己要为了谁而努力振作,不知道要为了谁而咬牙吃苦,他……失去了方向。
结果,天初白,他奔回那三户人家,千求万磕地将三名弟弟给赎了回来。
身高不及他腰间的小四抱着他的腿,发颤的小手紧紧拙在他粗糙的长裤补丁上,哭了整夜的红眼仍泛着可怜兮兮的泪光,嘴里嚷着他再也不贪吃、再也不敢不听话,只求他不要将他抛下、别不要他……年岁较长的小二和小三不发一语,用一种深受伤害的眼神瞅着他,无声却也相同在问:为什么不要我?!
而他能还给他们的,只是一声又一声的抱歉。
返家的头一晚,四个人蜷缩在小床上,只靠一条薄被御寒,他们四人的手却怎么也没再松开彼此。
他知道经过昨夜孤单的自己一人便是绝境最谷底,他会爬出来,为了三个弟弟,他一定会,无论再辛苦,他都会做到。
他尝尽了那种苦撑过来的痛,不希望那种痛苦让柔嫩如步孅孅这般的小姑娘领受……别让她变成他这种人。
“大当家?”连唤了好几声的梅福伸手轻摇了摇梅舒城,也摇散了他那片片段段的往日回忆。
梅舒城相常缓慢的轻轻吁叹:“我有在听你说。”
睁眼说瞎话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嗅,那大当家说,我们要怎么处理?”梅福问。
“处理?”
“您不是有在听我说吗?”梅福壮起胆子取笑他。
“刚刚耳鸣,没听清楚,说。”梅舒城并不是一个能容得了属下开玩笑的主子,他不像其他梅家少爷那般和蔼可亲,与梅家上下毫无隔阂。
悔福才壮起不到片刻的胆子又缩得比只蚂蚁还小,唯唯诺诺地应着:“是、是。”
呜……真不公平,那俏姑娘和大当家东顶一句、西顶一句,还能得到大当家的笑颜回应,他老梅福十多年来才开了那么一个玩笑,就惨遭主子的白眼伺候,什么叫见色忘“奴”,他总算体会到了,呜……他是人老色衰了,比不上小姑娘的肌清骨秀、发缯眸长,但也不用差别待遇成这样呀,呜……“你在那边老泪纵横个什么劲?!”眼泪鼻涕全沾在老脸上,恶心死了!
“我……我只是感叹……”掏出白巾,梅福拭着泪,还用力擤鼻,发出刺耳的声音。
“感叹什么?”梅舒城眉心一缩,两道眉峰化为扬剑状。
“大当家长大成人了……”
两道成形的剑眉蹙到几乎要顶天立地。拜托,他早就长大成人十多个寒暑了好不!
岂料,梅福续道:“情豆初开了……”
第四章
开开开,开他的大头鬼啦!
他不过觉得和步孅孅斗嘴很爽快,和她互较嘴贱远比和商场奸贾周旋更够劲,胜她一回的快感就像赚进千金万两时所获得的成就一样--不可否认,他爱煞了这种感觉,小输她一局时也更会激起他的斗志,这与他过去每回遇上挫败时更加振奋的不服输心情一模一样。
这称得上情豆初开吗?
他早就立过誓,在三名弟弟未成家之前,他绝对不会卸下长兄之责,更不会分心在其他事上,包括会令人丧志的男女情爱。他的首要之务就是赚钱!赚钱!赚钱!最好是赚足三个弟弟到老到死都花用不尽的银两,如此他才会觉得自己责任已荆什么情豆情苗,在还没萌芽之前早就被他一脚踩死,哪容它成长茁壮?!连探出颗绿脑袋都不许!
听见没,梅舒城,一脚踩死那劳什子情豆!
黑革靿靴的鞋尖在草圃上左右使劲,来来回回蹂躏践踏着无辜幼苗,嘴里还不忘念上好几回“梅氏家训”,来清醒清醒那胡思乱想的脑袋瓜……步孅孅看着那个和她斗嘴斗到一半就突然起身走人的梅舒城,只见他朝着植种牡丹幼苗的瓦盆大脚一伸,狠狠落在嫩绿的苗芽上,辣手摧草。
这一踩,丧失的是未来可观的五、六千两进帐,她不信他舍得。
“犯得着这样吗?那株可是梅家小祖宗呀。”
娇嗓勾回他的神智,但那株小嫩苗已经无力回天。
“这株苗被害虫咬烂了,我是在抢救其他苗种。”梅舒城狡辩。
“噢--原来梅家除害虫是这种除法呀,受教,看起来很有趣哩,下回也留一株借我踩踩先。”每株幼苗都种在不同的瓦盆里,就算一株惨遭虫害也不会牵连到其他株好不好?欺她没种过花呀!
梅舒城的表情看来相当懊恼,一半因为脚下的牡丹幼苗之死,一半却是心窝因她一句话而再度冒出情豆的萌芽声。
野火烧不经…
春风,吹又生。
步孅孅双手支颐,趣然地瞧着梅舒城抹抹脸,顶着老大不爽的神情回到她(奇*书*网.整*理*提*供)右侧坐定。
“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思噢,这是奸商大忌。”她慵懒地翻动桌上那本密密麻麻记满重点的册子,拿他两天前才教导过的梅氏名言反训他。
“你先闭上尊口。”
“吵不过人就叫人闭嘴是懦夫行为。”她很不齿噢。
梅舒城赏她一个厉眼,“我只是想看看说话与不说话的你有什么不一样。”会不会他仅是迷上她特有的软嗓,所以由她口中说起话来才会让他心头被小鹿给撞得坑坑巴巴,极度失常。
步孅孅柳眉一竖,立刻反击,“想讽刺我话多就直说,用不着暗喻,明人不说暗话,反正我做不来大家闺秀的温婉静言,这我早就认命了,你也说过,想成为首屈一指的奸商枭雄,口才是绝不能少的,若我安安静静地插花刺绣,怎么跟人谈生意赚大钱,这也是你教我的呀。”
“我不是你谈生意的对象,伶牙俐齿可以省剩”“我倒觉得只要赢过你,将来我在商场上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步孅孅完全将他视为假想敌。
“喂,步奸奸--”
“孅!你要怎样才会念对我的名字?!”行不改名,坐不改姓!
“等你的行为构得上‘孅孅’的美德,我就会牢记了。”梅舒城恶意一笑,直指她的“人不如其名”。
她甩过头,不说话。
“这样就生气了?”察觉一提到她的名字,她就会很容易生气,他忍不住继续逗她:“奸商大忌--情绪大剌剌挂在皮相上,很容易被商场敌手看穿你的心思噢。”
“……”这是她的回答,微噘的唇没有半丝变化。
“喜怒哀乐是商场上最不需要的情绪,太喜太乐就像在敌手面前翻了底,太怒太哀又明摆着告诉人你的稚嫩,瞧你现在生气的模样,就像是个吵输人的娃儿在闹脾气哩。”
“……”她的回答没变,只是噘嘴改为抿唇。
“奸商的脸上只能挂着一种表情,那就是笑,喜欢也笑、愤怒也笑、难过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