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尔滨的冬天来得很快,早在十月底就下起了第一场大雪。小的时候见过几次大雪,后来就很少见到了,因此很是有些兴奋,照了好几张相片给家里人寄回去。
大雪过后,我开始了我的第一份家教。说实话,心里不紧张是假的,毕竟这可以说是我第一次真正独立地挣钱。那个女孩名叫周静,很普通的城市小姑娘,有些贪玩,喜欢明星,没有什么特别的。她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工薪族,两个人加起来一个月才两千多块钱的收入,日子过得并不富裕。遇到这种情况,我反倒松了一口长气。象这种普通家庭的孩子,是我最愿意面对的,反倒是对那些大富大贵人家的孩子感到有些难以对付。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先生问了我好久,将我的情况完全都问清楚了。对于他的担心,我很能了解。换了是我父母,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到后来周先生似乎满意了,开始和我讨论起自己女儿的学业来。
“小静不是不努力,就是脑子比别人慢了一些,记忆力不怎么好。她尤其是英语太差。陈云,你先帮我把她的英语成绩提上去吧。”
我暗自思量,这个要求,大概就是周先生对我能力的考验,不禁内心苦笑:英语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提得上去的,它讲究的是慢慢地积累,不是靠突击就能够做好的。拿起周静的英语课本,我只能再次苦笑:原来连课本都换了!以前那种和语文课本差不多的短篇文章消失了,变成了完全以情景对话为主。扫眼间,发现周静桌子上有对应的教材磁带,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气。
离开了父母,周静就显得活泼了许多。问我年纪多大,哪个学校的,有没有女朋友,令我差点招架不住。我只好告诉她,要问问题可以,用英语来问,错了没关系,实在不知道的单词才准用汉语代替。
“你这人真没意思!”
周静显然对我的古板大为失望。我没有理会她,将教材磁带放进了录音机里,按下了“PLAY”键。
“哪,以后我上课的时候,无论上什么课,你都要放这个英语磁带,平时你也要尽量听它。你能专心去听是最好,不能专心也没关系。你在看书也好,休息也好,总之,让它在旁边放着就行。”
我将这话先用汉语说了一遍,然后又非常缓慢地用英语说了一遍,最后问道:“AREYOUUNDERSTANDME?”
周静摇了摇头。我满意地笑了起来,至少,最后一句英语她听懂是什么意思了。然后,我就和她练习起英语对话来。
临走的时候,我告诉周先生,希望他平时能够尽量在屋子里多放英语磁带,造成一个良好的语言环境。书本上的知识我可以教周静,但要养成良好的语感,就只能用这种虽然笨但是很有效的方法去解决了。
周先生对我的建议到底执行到什么地步我不清楚。我只知道,至少在我教周静的那三个小时内,无论上什么课,她桌子上的录音机都播放着英语教材磁带,而我偶尔有意无意间随口而出的一两句英语短对话,她也能听得懂并且回答上来了。
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周先生告诉我,他希望我下个学期还当他女儿的家教。我想,我是成功了。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是非回家过年不可的。带着给家里人买的礼物,我坐上了火车。虽然只是离开家半年,但我觉得自己好象变得成熟了许多,想问题看事情的方法都与以前完全不同了。在以前,我看什么事情都只会看到表面上的东西,也许会比别人看得多了一些,但从来没有想到过里面所代表的含义,现在却往往会习惯性的问一个:“为什么会这样?”。其实我觉着,大学生活并不是要教学生学什么东西的,而是要让学生学会思考,不再是单纯的接收器。
回到家才发现,家里面变化很大。父亲和四叔带着那剩下的四万块钱出去经商了,我回去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回来。二姐在国庆节那天嫁人了,居然都没有和我说过。二姐夫是隔壁村子的,很老实很普通的一个人,对二姐也很好,两人相处得挺不错。大姐一直在学校没有回来,家里面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干脆搬到二姐家去住了,天天让她给我做好吃的,悠闲地过着日子。
刘勇来找我,说以前高中的同学想聚聚,要我到县城里去。我想了想,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害怕见到黎语嫣,害怕得要命。我不知道我见了她之后能说些什么,会说些什么,而她又将会说些什么。我真的害怕。刘勇大发脾气,恨恨地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和刘勇吵架,而且明显是我理亏。
新年到了,父亲和四叔都从外地回来了。我们整个家族将近二十口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几个年纪小的堂弟堂妹们围着饭桌争吵打闹跑来跑去,折腾得不可开交。爷爷坐在上首,一边呵呵直乐一边不停地喝着酒,开心得了不得。爷爷没有什么别的爱好,就好喝上那么一口。当我把用自己赚的钱买来的滋补酒献给爷爷时,老人家乐得都流眼泪了。看到爷爷这么高兴,几个叔叔也凑趣,让我们这些孙子辈地一一上去给爷爷敬酒。爷爷是来者不拒,很快就喝高了,被我和父亲扶进了房间。
当我为爷爷盖上被子的时候,爷爷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
“云子,爷爷今天高兴呀!你是好孩子!好孩子!怪就只怪我们这些老的不争气!我们这些老的不争气呀!”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从来就没有责怪过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反而对他们充满了感激。母亲走了之后,是几个叔叔在照顾我。我读初中的时候,由于爷爷家离学校较近,整整三年时间我都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两位老人家没有力气下田干活,又不愿意拖累几个儿子,于是就做早点来养活自己,还加上一个我。他们每天晚上十一二点睡觉,早上三点多钟就要起床,忙得没日没宿。就是因为过于劳累,奶奶才在我初中毕业时去世了,没能亲眼看见我考上大学。我上了高中之后,回到家也是几个叔叔家乱窜,随便在哪家都可以混吃混喝,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这,难道还不够吗?还要他们为我做到什么地步?在这样的一个大家族里,我从来没有感受到任何委屈。相反,和那些兄弟相残父子反目的家庭比较起来,我觉得我幸福多了。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看见过父亲他们五兄弟吵架的时候,有什么纠纷都在吃饭的时候商谈解决,也从来没有看见过几个婶娘妯娌之间拌过什么嘴,因为父亲他们五兄弟是不会准许自己的老婆破坏彼此亲兄弟之间的感情的。我没有母亲,可我还有另外四个母亲,我有父亲,可我同时也还有另外四个父亲,我不仅有两个姐姐,我还有十多个弟弟妹妹。
我的家人从来也没有对我说我该做什么,他们也说不出那些大道理。他们只是用自己的行动向我证明了做人就应该“自尊自重自立自强”,对家人就应该“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对朋友就应该真心相待。他们只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没有什么文化水平,认识不了几个字,可他们却做出了许多满口仁义道德的知识分子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在我的心目中,他们才是最伟大的。
对于我的家人来说,贫穷不值得自卑,当然也不值得自傲,更不能用作自暴自弃的理由。贫穷只是一个问题,就好象我们每天都会遇上丢失钱包下水道堵塞之类的问题一样,不值得惊叹,更不值得害怕。出了问题,那就想办法面对它解决它,决不能逃避它。实在解决不了了,也只能默默承受。我们也会羡慕那些当官的发财的,也会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升官发财,但并不表示我们就会和他们走在一起,并不表示我们会因为这些外在的东西而抛弃自己眼前的幸福。当官的有当官的生活,发财的有发财的生活,我们普通老百姓,也有我们普通老百姓的生活。
记得我高二的时候,父亲当过一年的村长。我们那个村,帐户上根本没有一分钱。钱都到哪里去了?去我们那里最大的酒楼去看看就知道了,里面坐着的都是乡镇领导,一个个油头大耳比猪还肥。那年闹什么民主选举选乡长,我去看了一下。三个候选人不仅我不认识,连那些老人都不认识,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钻出来的,做过些什么事。这倒也罢了,还有一大帮人在旁边鼓惑着这些老人“选这个,选这个”,要不就是“干脆我帮您填了吧?”这还是民主选举吗?父亲当这个村长的时候,我基本上没听说他管过什么事,因为实际上也无事可管,有事早被别人管了。即使是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也做过一回错事,有一次给亲戚送礼,将一百块钱的礼品换成*算进了村里的开支里面,结果被爷爷重重打了一个耳光,几个月没有理会他。
爷爷躺在床上老泪纵横不住自责,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了。我默默地守在他老人家身边,直到父亲来叫我。
回到学校之后没多久,就接到了大姐的电话,令我十分高兴。因为自从我把钱汇给大姐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和我联络了。年前我还给她寄了一封信和几张相片过去,却没有得到回音,害我担心她出了什么事。
“小弟,年过得好吗?”大姐的声音十分轻快,好象很开心的样子。
“姐,你怎么不回家过年呀?”我有些生气地责备她。
大姐在那边沉默了一会,笑着转换了话题。
“小弟,我看到你的相片了,照得挺帅的。我们寝室有个室友问你有女朋友没有,要是没有的话她做你女朋友好不好?”
顿时“扑”地一声,正在喝水的我将满口水都吐到了地上。
“姐,你在胡说什么呀!”
“胡说?是真的耶!要不我让她和你说话?”
听到电话那端女孩子们的笑闹声,我大感愕然。一向对我严格要求喜欢摆架子的大姐平时是决不可能对我说这种话开这种玩笑的。
“姐,你到底怎么啦?”
大姐又沉默了半天,才静静地告诉我,三天前爷爷去世了。我顿时呆在了那里。我离开家的时候,是知道爷爷的身体已经不大好了的,只是没想到回到学校才半个多月,他老人家就去世了。
“爷爷走得很安详,你不必伤心了。”
大姐在电话那端想安慰我,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按照她的个性,是只会骂人不会安慰人的。能想出刚才那个玩笑来逗弄我发笑,已经超越她的极限了。
“还有,小弟,谢谢你给我寄钱来。”
我不禁苦笑起来。
“姐,这有什么好谢的。我们可是亲姐弟耶!”
大姐在电话那边又沉默了,我甚至听到了她来回走动的声音。当她说话的时候,似乎还带着一丝哽咽。
“小弟,其实之前我并不想谢你的。我一直在嫉妒你。从小到大,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东西,你却轻轻松松地就可以到手。家里每个人都喜欢你,宠你,爱你。我呢?却处处惹人讨厌,没有一个人重视我。你轻而易举地考上了名牌大学,我却还要复读,还要自己给自己挣学费。当我向你借钱的时候,我只以为家里人肯定会给钱你让你上大学的,没想到母亲留了五万块钱他们说都不跟我说,要不是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你说,我看了你的信,我会有什么感觉?就仅仅只是因为你是男孩吗?”
大姐在电话里哭。我心里也在发酸。我知道,事情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原因,二姐在家中就比大姐受欢迎多了。大姐性子太倔个性太强,受到委屈就要发火,和爷爷和父亲和三叔都吵过架。家里对长幼之分是很重视的,因此她才不受欢迎。可是,归根到底来说,还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
“我给家里打电话,向他们要钱。你知道爷爷怎么说的吗?爷爷居然说:‘你不是一直赞同你妈妈离婚吗?你不是和你妈妈关系好吗?你向她要钱去!这钱,是留给云子的。’你说,我听了这话该多伤心?”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眶湿润起来,赶紧看看寝室里的其他兄弟,还好,大家都没有注意到。
“以前我恨爷爷,是他不让我复读,不让我读大学。可现在他去世了,我也就恨不起来了。人都死了,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再说,爷爷虽然对我不好,可他毕竟还是个好人,毕竟还没有把我这个一回去就和他吵架的孙女赶出家门。”
大姐最后说了句:“无论如何,小弟,我谢谢你!”然后挂上了电话。我呆立半晌,给家里挂了个电话回去。我们家就二叔家有电话,接电话的也正好是他。
据二叔说,是因为大年三十那天喝了太多酒喝伤了身体,后来就不能碰酒了,然后就中风了,半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之后,他老人家偷偷地在半夜里自己了结了自己的生命。我想哭,可我哭不出来,我问二叔为什么不通知我?
“通知你做什么?”二叔的声音十分平静,“你回来又能做什么?白白浪费车票钱!”
我无言以对。我知道二叔的心里很伤心,可他说的是实话。我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一个贫苦的寡妇,她的儿子死了,失去了全部的希望。有个贵妇人听说了她的事,特地前来安慰她,结果却发现这个寡妇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喝白菜汤。贵妇人特别生气,认为这个女人简直是个冷血动物,一点良心也没有,根本就不配做一个母亲。因为贵妇人仅仅只是死了一只猫,就害得她伤心得整整一天一夜吃不下一点东西喝不下一口水,而这个寡妇死了儿子却居然还有心情喝汤。寡妇的回答却很简单:“汤里,是有盐的,不能浪费。”
日子,本来就是这么过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