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山下的四季如何变幻,这九曜山上,依旧是天寒地冻。
缓缓地,下着亘古不变的雪。
仿佛没有开始,没有终结。
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
香炉中,袅袅腾起安神宁心的紫烟。
一张无比宽大的紫檀木床,紫锦床帘被金勾挽起。床上躺着一名容颜苍白的少女,安稳地盖着一床锦被,长长的乌发仿佛被精心打理过,柔顺地拂在枕面上。
只是,她虽闭着双目,忽而展颜而笑,忽而蹙起了眉,双拳紧握,似是痛苦不堪。
傅轻瞳是被一连串的梦惊醒的。
那是个很久以后一直都会反复出现在每个黑夜的一个梦。
她在奔跑,一直奔跑。满地的雪,漫天的雪。仿佛最初始的白。
奔跑,脚上沾满雪屑,直到跑到一处枝桠上挂满冰凌的森林里。
有一个披着玄狐大氅的男子立在尽头,左手持着一朵晶莹的雪莲。雪莲清雅如水,似极了他的容颜。
只见他摘了黑貂手套,微笑着,向她遥遥地,遥遥地伸出手来。
她笑。
他说:“瞳儿,喜欢这里么?我和你的,霰雪森林。”
话音未落,他们的四周,倏然开遍了万千雪莲。
雪一直一直地落下。落于她的眉梢,他的笑靥。
她亦笑着向他伸出了手。
这是曾经,真实出现过的画面。没有梦中那么美,却曾那么动人。
她记得很清楚,那日,苏无翳就是这样,微笑着,遥遥地向她伸出了手。
他说:我和你的,霰雪森林。
眼前骤然变得眩晕,却转向了另一日,他站在被捆绑得结实的她面前,一掌掴在她的面上,冷下脸来下令道:“吊起来!”
言语中不曾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吊在城楼之上看向他的脸,没有任何的表情。
即使是扬长而去,依旧不曾回首一次。
回忆,却如此触目惊心。
她猛地坐了起来,却见摇曳而昏暗的烛光下,苏无翳俯在床边沉沉睡去,身上仅仅随意地披了那件玄狐大氅。
就是那件玄狐大氅。
无论伤心还是快乐,它一直都在做着最残忍的见证。
她突然感到讽刺。
几日前,明明就是这个人下令将她吊在城门之上,任她风吹日晒不闻不问。而如今,他却仍将她安置在他寝宫的床上,仿佛又是捧在手心的呵护。
傅轻瞳抚着被他掌掴过的那半边脸,放声大笑。
苏无翳被那笑声惊醒,有些不耐地慢慢支起身来,寒声道:“你笑什么。”
“该是我问你。你这般反复,是要干什么。我偷了你的机密。不如一刀给我个痛快。”傅轻瞳非笑似笑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唤他,“日曜王。”
苏无翳微微一怔,随即站起来,有些霸道:“你的命是我的。除非我允许,你就不能死。”他微微皱眉,似是不经意地轻轻抚过酸麻的腿脚。
“苏无翳,我第一次发现你如此幼稚。”傅轻瞳嗤笑,掀开锦被站了起来,脚踝上的镣铐呤啷作响,“我的命,从来都是我的。”
浓郁的酒香从一处重兵把守的厢房内悠悠飘出。
一红一青两条身影坐于桌边。
傅轻尘举起手中的酒杯,浅啜一口,笑道:“日曜的濯雪清酒,果然名不虚传。”他举起酒杯,敬向姬流觞,“多谢你及时前来相救。这几日,也多亏你的款待,让我尝尽日曜美酒!”
“哎,也只有在宫中,才有这五十年的招待你。”姬流觞也不辞让,一气喝了一碗,用手背狠抹了唇,“外面的薄酒寡淡无味,未免怠慢了你。”
傅轻尘赞道:“好酒量。”
姬流觞摇头:“王的酒量更胜于我。”
提到苏无翳,两人仿佛是瞬间落于沉默。
“王,从小不善表达。”姬流觞倒了酒于口中,道:“我与王,还有景王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一起练武。景王身子有些弱,但温柔多笑,让人容易亲近,当时的先王亦更宠于他;但先王知他并非帝王之材,而其余子女亦不入他眼。只得将王严苛以待,以求继承帝业。王小时候也爱笑爱闹,但后来却越发沉默。除了看书练武,极少见他外出游玩;除了几个最亲近的人,他也不与人交谈。渐渐地,就算是面对我和景王,他亦不再开些玩笑。”
“帝王家的子女,终归不能像普通人家一般,纵使贫苦,却简单却快乐些。”傅轻尘道,“这也是我当时反对瞳儿与息潋相识的原因。只可惜,我们身在距离王室最近的将相家。而如今她却为苏无翳……”
“王只是不善表达。他待人……真是极好。”
“只可惜,瞳儿虽年少,性子却很是执拗。若一旦认定了一件事,一个人。无论他人如何反对,她都会义无返顾。但她亦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倔强。”只见傅轻尘那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扬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眼底尽是悲凉,“她此前认定了息潋,如今认定了苏无翳。可他二人如此伤她至深,怕是再难挽回。”
“
“于错误的时间遇见了错误的人,偏偏又站在错误的立场。”
“我怕,她与苏无翳此生,可能有缘无分。”
姬流觞闻得此言,由他及己,,似有所感。竟有些黯然神伤。
他沉默了半晌,便抓起身边的酒坛,不断地向口中倾倒。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
这是那夜,傅轻尘与傅轻瞳面对着不同的人,所说的同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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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你下一盘棋,可好?”傅轻瞳略显苍白的脸上微微露出些笑意。两枚酒窝浅浅的,浅浅的。
苏无翳已忘了她有多久未曾展开笑靥,多久未曾与他讲过话。
仿佛从她清醒过来后的那许多日子,她就再也未曾对他笑过。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总是越过他,遥遥地向远方望去。他触及不到的地方。
即使两人仍是同榻而眠,她亦将一张锦被抱在怀里,转向背对他的一侧睡去。不同以往喜欢闹腾,她只静静地保持着那样的姿势,甚至能睁着眼直到天明。
纵使是苏无景与她说话,她也只是淡淡地听,有时微微颔首,不带一丝感情。若是苏无景提出与她下棋,她倒从不回绝。
依旧是落子飞快,从不过多考虑。只是将要输的时候,她不再大声嚷嚷着要悔棋。只是一子一子坚坚定定地下完。
若是苏无景故意输给她,她亦不笑,只是仔细地将一粒粒地棋子抓在手心,放在棋盆中,收好。
若是输了,她便起身,坐到寝宫外的游廊里,远远地望向他处。
让她与傅轻尘相见,她只是握了他的手,望着他默默地流眼泪。
无声无息,一双眼却是血红血红。
傅轻尘隐隐觉得不安。
她这般模样,什么都忍着,分明已是心如死灰,大限将至。
苏无翳何尝不知晓?
为了怕她自寻短见,特意收起了寝宫里的各种会伤人铁器。就连送与她吃饭的器皿亦换成了不亦碎裂的木盘。若是他离开,就让人将寝宫的门锁起来。
傅轻瞳亦不反抗,每日安安份份地吃饭,发呆,睡觉。
只是这般平静而死寂的气氛下,仿佛有着什么暗流汹涌。让人不安。
青阳的市口,刚处决了一名丰息的女子。
日曜百姓亲眼看着那个名叫傅轻瞳的奸细被斩落了头颅。大呼快哉。
苏无翳端坐在刑场外的高处,看着那个面目与傅轻瞳相似的女囚匍匐于地,头颅飞起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傅轻瞳,已死。
从此以后,住在他寝宫的不再是傅轻瞳。那她又是谁?或许无论她是谁,都无所谓。她是他的,这样,就够了。
苏无翳只知,自己绝不能让她这般轻易地离自己而去。他要将她留在身边,永永远远地留在身边。
记得他问过傅轻瞳,何谓迷住?
她说,就是你走到哪里,都会将这个人紧紧栓在身旁,惟恐她离了你。
那他现在这样做,是不是算他对她的迷恋。
迷恋她的笑,迷恋她说过的话,迷恋她每每会做的习惯性的小动作。
即使抓不住过往,今昔如此亦好。
当她笑着对他说,要与他下一盘棋时,他心中是何等的欣喜!只是面上仍是冷着,略略缓了缓。他颔首,说,好。
棋盘与棋子盆俱已摆好。傅轻瞳执白子,苏无翳执黑子。
傅轻瞳仍是习惯性的姿势,斜凭着桌,一手托腮,曲起膝来抵着沉香木的圆桌。她将白子下得飞快,仿佛不经思考,挣命一般地快。
苏无翳略略蹙着眉,亦牢牢地跟着她的节奏。
她下子如飞,微微地喘息,直到发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
——盘角曲四,劫尽棋亡。
若苏无翳的黑棋补净盘上所有劫材,傅轻瞳的白棋将无处寻劫而死。
傅轻瞳笑无笑意,惨白着一张唇道:“我输了。”将手中的棋子一撒。
分明白棋外还有活气,可傅轻瞳却不曾注意到,只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推开。满室的月光。
依旧是朗朗的夜月,他二人与以往一般,坐于屋檐之上。只是他们之间,却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稀疏的星芒于薄云的掩映下,若隐若现。细蒙的雨微微地撒落,凝成小小的冰粒。
傅轻瞳的面上落了一层银色的月辉,一双眸子如同撒满了碎星般闪烁。她将覆着双脚的长裙撩起一角,露出那一副镣铐,道:“我求你,将它摘去。”
第一次用“求”。她求他,求他将那副镣铐摘去。
苏无翳看向她的脚踝,如凝脂的肤上细细地一圈老茧的痕迹。分明是那么多日月来,镣铐与皮肉摩擦,出血,结痂,出茧的痕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摩那圈凸出的茧子。
当日,因他一时的兴起,为了折磨于她,挫了她的锐气,让她戴上了这镣铐。却从未想过,这样被镣铐缠绕煎熬的日子,她是怎样熬过来的。
如今,仿佛他能感到她所受的皮肉之痛。更多的,竟是心痛。
傅轻瞳微微收了收脚,又轻声道:“求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把海棠花形的银质钥匙,俯下身,临近锁眼的位置。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般,道:“瞳儿,答应我,即使没了镣铐,你也不要走。”
长发掩了他那紧张地等待答案的神情。也让他无法看清傅轻瞳面上的表情。
“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傅轻瞳望着俯身为自己解开锁的男子,似笑非笑道,“你告诉我,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全日曜的人都要我的命。而你,不是也要为了你的子民要了我的命么?你是不是该让我再去城楼上吊着,安抚下民心?”
苏无翳看了她一眼。
仍是未曾说:“我已让死囚替你斩首,对子民有了交代。”
仍是未曾说:“别怕,只要留在我身边,我就会保护你。”
苏无翳什么都未说,只是默默地将那副带着傅轻瞳体温的七星海棠锁收在怀中。
我以为你会明白的。
苏无翳这样想。
我以为你会留在我身边的。
苏无翳这样想。
直到最后,他仍是想,仍是想。却不说出口。
却不曾想,傅轻瞳终是走了一局死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