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儿?”退朝归来的苏无翳急急地于屋中寻了一周,终于怒道,“人呢?!”门口的守卫们见着此景,皆吓白了脸,面面相觑间在外面跪了一地:“小的,小的,不知……”
寝宫内寂然无声,却见一封粉金饰的喜帖,敞敞地翻开在桌子之上。苏无翳将拿喜帖拿起,略瞥一眼便狠狠地掷于地下,吼道:“把傅轻尘和姬流觞找来!”
霰雪森林。
寒风卷着如席般的雪片,重重地擦过陡峭的崖壁,激起无数的雪粒。悬崖之下,遥遥地望见有一条冰河暗流涌动,暗蓝色的河水,腾起团团的水汽。
傅轻瞳双脚踏在悬崖的末端,单薄的身子仅仅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衫。猎猎的山风呼啸而过,长长的乌发狂舞着,仿佛要与那扬起的紫衫边沿融成一体。
就像飘零在空中的一片紫叶,已经脱离了生长的地方,没有着落,没有依附。只能等着在风中渐渐腐烂,渐渐死去。
她闭上被风雪迷离的眼,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雪屑。苍白如玉般几乎透明的手臂迎着风渐渐展了开去。优美的,飞翔的姿势。
年幼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梦想。
伸出长长的手臂,想像与自己天空的小鸟一般自由自在地翱翔。
她还记得做丞相的爹曾于她十二岁生日时送给她一件世间稀有的雪鹭羽衣。那是丰息王的赏赐,是巧匠花了三个月工夫才得以完工的珍品。
纤长而纯美的白羽,细密而柔软的羽绒,她喜欢极了,急急地穿在身上,轻轻地抖擞着,落下几片柔软的羽毛。
如同一只一尘不染的雪鹭。
那日,她也是这般,张开双臂,站在高高的屋檐之上。迎着绚目的日光,眯起了眼睛。想象着自己正在湛蓝的天际骄傲地飞翔。
突然,她看见一身银色袍子的息潋摇着纸扇慢慢地走了过来,一脸温柔的笑。她红了脸,想要轻盈而美丽地落到他的面前。却不小心滑了一交,直直地跌落下来。
雪鹭羽衣被屋檐上的琉璃瓦割了长长的口子,纷繁的羽毛伴随着她的坠落而如雪飘下。
漫天的羽毛纷飞中,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息潋的呼吸近在咫尺。
傅轻瞳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闭着眼笑了笑,原来自己所可以拥有的,还有一样叫“回忆”的东西。
彼时,息潋却穿着一件金丝绣的流云红锦喜服,将手伸向玉辇之上,那个穿着华美锦服的、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华潆初。
四周的丝竹腰鼓声热热闹闹,震天动地。只是他二人虽是微笑着,眼中却全无喜气。
息潋绽出一个笑容,在她耳边道:“潆初公主,你终究还是选了丰息这个宝匣。”
华潆初亦笑:“希望王子潋将来能让我放心地知道,我的选择没有错。”将纤小的手轻轻放于他的手掌之中。
但她仅仅能体会得到的,是彻骨的冰凉。华潆初裹在重重华锦下的纤柔身子轻轻一颤。
他二人携手,款款地步入厚重的红毯,优雅地向两旁边的百姓致意。
男才女貌。满目的红艳掩饰了一切的冷漠。在所有人的眼中,他们仿佛是天生的一对璧人。
息潋在满耳的欢呼声中,遥遥地望向北方,眼底满是难以言喻的哀伤。
就在昨日,从日曜传来的消息,傅轻瞳已被斩首。当晏九将这个消息告知他时,他正为佛堂中的青灯添加香油。
仿佛是一道晴天的霹雳。
青灯打翻,灯火星子燃了那个朴旧的蒲团。
火苗迅速蹿起,将那整个蒲团瞬间燃烧。映着灼人的火光,息潋的面色仍是惨人的白。他跌坐在一侧,唯怔怔地看着晏九拎来井水将火熄灭。
余烬的灰烟,烧得糊黑的蒲团,打翻的青灯。
就像当年听到赫连小容死去时一般,在那一刻他又一次失了心般地如同一个游魂。
那时的他最终选择了念颂佛经来平抚自己的心,而傅轻瞳的出现无疑是对他最大的安慰,她那样爱笑爱闹,活力四射,积极开朗,是支持他活下去的最大动力。
而如今,傅轻瞳离他而去,勇气与希望亦再次离他而去。息潋捧起的佛经复又落于地上,手颤抖着不知所措。
——原来没有傅轻瞳,我只是个懦弱的人。
——原来,若无分享的人,这天下,要来何用。
息潋滑落于地,他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仍旧是那个沧桑而低沉的声音,缓缓地从门口响起:“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潋,你为何大悲。”
息潋抬起头来,面上已无了任何表情:“师父,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我当日未听你善言,一心只想成就大业。却不曾想将那女子推向极端,实在是错上加错。而如今,她既死去,我心终死。”
“觉悟世间无常。国土危脆。四大苦空。五阴无我。生灭变异。虚伪无主。心是恶源。形为罪薮。如是观察。渐离生死。”那人微微一笑,仿若普渡众生,“你当舍于懈怠,远离诸愦闹;寂静常知足,是人当解脱。”
“是。待明日弟子将尘间最后一事完成之后,定当与师父一道,常伴青灯,传我佛法。”息潋深深地拜倒在地,一字一字说得清晰而决绝。
晏九站在一侧,站得笔直,却垂下眼去。
息潋与华潆初经那三拜而终成连理。
苏无翳终是没有来。华潆初的眼底有些黯然。
她差人将那喜帖送出的那一刻,也曾是矛盾万千。
原来,苏无翳才是她一直倾慕的男子。论容貌,论地位,无一不与她契合。华王将她送去日曜献舞联婚,她实是万分乐意。而在日曜的最后几日,苏无翳待她又极好。
她以为诸事皆如己意,却不曾想,半路会杀出傅轻瞳来。于是两国婚约取消。她也曾痛苦过,哭泣过。只是骄傲如她,却也只能平静地接受,大度地退让。
而如今傅轻瞳已死。她与息潋的婚事却尘埃落定。
人生是否就是这般,不能圆满。
不远不近地携手向前,不浓不淡的相视而笑,她与息潋仿佛只是训练好一般地过着生活,貌合神离。
后来,有传闻道,丰息国四王子息潋拒绝了太子的头衔,而是选择常住佛堂与青灯为伴,并与华潆初一直分房而卧。
一个绝世的美人,独处空闺,而丈夫又无心向着天下。所幸华潆初为人骄傲而自洁,未曾出一些闺阁艳事。着实让一些登徒子唏嘘不已。
纵使是如花似玉的容颜,亦会在茫茫的等待与漫漫的孤独中,郁郁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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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而轻软的雪片在傅轻瞳如白瓷般几乎透明的脸上落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双本是鲜润的唇冰冷而逐渐呈现出深紫。
她仍是展开双臂,踮起脚尖,扬起如玉的脖颈。
含着笑,向往飞翔的姿势。
深吸一口气,一点一点,向前,向悬崖边走去。
她只觉得闭起的眼眸前,忽然闪过许多人的面孔。
傅轻尘着了一身飞如流烟的青衫,半闭着一双桃花眼,倒骑着那头无尾的小毛驴。
苏无景抱着一只如同雪球般的小兔,立于万千轻雪中向她微微一笑,黯淡了这世间所有的容色。
息潋于一片春光如媚中,悠悠地摇着一柄书着“空明”二字的纸扇,看着她于落花阵阵中曼曼而歌。
还有,还有一个人,那样清晰地、朝朝暮暮地一直存在着。
她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苏无翳的时候。
那时的他正斜斜地倚靠在栅栏上,一双凤目往倾岳楼下瞟去。看似不经意,却难掩目光中的犀利与专注。然后,她又一次地出场,指挥着那群乞丐做一出戏。她立在风雪中抱着胳膊暗暗地笑,她知道,他正从的楼台上淡淡地向她看来。
她斜眼瞥到的,一头如瀑的黑发,一双凛冽如风的唇。
她永远记得他的眼神,他那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洞穿的狡黠,绝顶的聪慧。
是呵,却是将人玩弄于股掌的聪慧。
于是,如愿以偿地引起了他的注意。入了宫来,唱了一支息潋教她的歌,治了苏无景的无笑之症。只是,她唱了一段息潋与赫连小容的过往,却浑然不知。
再后来,苏无翳用金矿换她留在日曜,她以为距离自己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以为不会伤心的。因为是那样疯狂地喜欢着息潋,而苏无翳又是那样束缚与折磨于她。一开始她仅仅只想完成任务好早日归国罢了。
可是到底是谁下错了棋子,走错了步。
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她的心竟也开始慢慢地向苏无翳靠近了去?
难道朝夕相对,不过半年,难道真的能改变一切么?
其实,也算不得巧合吧?
都喜欢吃一样口味清淡的菜,最喜欢的是清蒸银雪鱼,只加葱不加姜。火腿少少。
都喜欢下快棋,落子利落,不假思索。
都喜欢听一种乐器的声音,堂皇而低沉的编钟。演奏欣赏,二人皆擅。
还有,都喜欢,霰雪森林。
其实,也算是一种默契吧?
不喜欢睡觉的时候有人打扰,但是却可以互相打扰。
不喜欢别人分享自己的寂寞,但是却可以互相安慰,互相拥抱。
还有苏无翳最深的的一个秘密,有一日他忍不住悄悄地告诉了傅轻瞳——那就是,霰雪森林。
从来都禁止所有人进入的秘林,充满着孤单的孩童时独自排遣的记忆。
挂满冰凌的雪松森林,满地开遍的银梗雪莲。仿佛让人的内心在那一刻变得平静。
此情此景,他只愿与她一人分享。
于是,他向她遥遥地伸出手,面含笑意:“瞳儿,这是我与你的,霰雪森林。”
她记得当自己不经意地跌倒,冰冷的唇无意间擦过他的唇,两人都有着令人战栗的眩晕。
仿佛,那曾是两颗心最贴近的距离。
没有一见倾心的动人心魄,却有着朝夕相对的默契与温情,暗生情愫。
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踏雪声,激扬的雪片惊起了霰雪森林中的无数寒鸦。只见马背上分别跃下三人,其中着玄狐大氅的男子奔得最是急切,他一面喊着“瞳儿!”一面向着傅轻瞳的方向寻去。
另一个裹着白狐短袄子的青衫男子本亦是随他的方向而去,但却顿了半步,终是停了下来。
姬流觞走到他的身侧,轻声道:“不去劝劝她么?”
“若这是瞳儿的选择,任谁劝说,都无用了罢。”傅轻尘略侧过头,微微一笑,仿若看尽了一切的平静,“流觞,这几日多谢你让我喝到日曜的美酒。等此事一了,我请你喝酒罢。”
“难道你真的不……”姬流觞不解。
傅轻尘望了望远在悬崖边的那二人,道:“情殇难过,谁又能解。”
“王,可以……”
“真的可以么?此时的苏无翳,对着瞳儿,没有半分平日的冷静。”
仿佛一语中的。
“傅,轻,瞳。”仿佛从灵魂的深处一点一点逼仄出的名字,苏无翳微微喘息着立在她的身后,言语中平平静静,面上却是万分的焦急。
向前的脚步倏然顿住,只是她却不曾回首,不曾看他一眼。
“你在做什么。”依旧是冰冰冷冷的话语,从他竭力抑制着颤抖的唇中掉落。
傅轻瞳听得此语,越发定了心思。冷笑一声:“日曜王,我只不过是要寻求解脱。”
“没有本王的允许,你怎敢去死!”苏无翳上前一步,提高了声响。
傅轻瞳笑得大声:“可以!当然可以!这世间什么都不是我的,爱不是我的,恨不是我的,就连尊严都不是我的。但有一样,是只属于我的——那就是,我的命。”
“我命令你回来!”呼啸的北风刮起苏无翳的大氅,他终于失却了冷静的声音盘旋在她的四周。深深刺痛了她的耳膜。
——我,命令,你,回来。
不是,你回来罢。或是,你不要离开我。
就是那样简简单单地一句话,他却非要说得那样刺痛了人心。
仅仅是为了那点了不起的骄傲,不愿承认自己已经爱上她的事实。
傅轻瞳的面上落下两行清泪,头颅却仍是仰得高高的。她笔直地立在悬崖边上,以最平缓的语速,诚诚恳恳,一字一字道:“我傅轻瞳,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对息潋是一见倾心的欢喜,仅仅只是欢喜。但对你,却真真切切的是爱。这世上能用一句话就让我伤心至死的,唯有你一人而已。”
“只是,我既不是息潋所要的赫连小容的替代品,亦不是对你的所作所为没有知觉的木头人。我有血,有肉,有感觉。伤心了会哭,心碎了会痛。我傅轻瞳虽不如你们身份尊贵,高高在上。但那一颗真心不是你们能白白践踏的!”
“息潋与华潆初成了亲,遂了他的心愿。而我与你,也终于走了一局死棋。”
“我愿永世永生不再与你二人重逢,尤其是你,苏无翳。从此以后,你坐拥万里江山,天下疆土。而我一人独赴黄泉,下至碧落。纵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永不相见!”
她一字一泪,语中带血。刚一说完,便纵身跳下了悬崖。
决绝到不留一点余地。
苏无翳大惊之下飞步向前扑了过去,“噗”地撕扯声后,他的手中仅仅只是抓到了一角紫衫的碎片。
他眼睁睁地看着傅轻瞳在他的眼前一点点地消失。
她明明流着两行深泪,却笑得异常娇艳。是解脱,是放手。那两枚酒窝深深地凹在两颊处,甜美得如此哀伤。
苏无翳趴在崖边,浑身落满了雪。
他始终惊恐地疯狂地凭空抓着,手中却紧紧攥着那片紫衫。他左眼的泪水终于掉落,凝成了晶莹的冰粒。
直到最后一点紫衫被那团团的水汽掩了踪影。
傅轻瞳的面容模糊了,消失了。
没有笑容,没有温暖。只有,心痛的感觉。
苏无翳卧在雪中,因着寒冷而蜷缩起来,手中的紫衫却紧紧按在胸口的位置。
一直到漫漫的大雪覆盖了他的身躯。
失去意识前,他的耳中,只盘旋着傅轻瞳最后的那句话语:
“苏无翳,纵使沧海桑田,海枯石烂,我们永不相见。”
永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