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行夜从没觉得人体组织这么烫手过, 他抱着人头,一时间手忙脚乱,左手倒右手, 不小心抛出去又连连接回来, 像是哪只手都不愿意负责拿一颗“活”人头的工作。
他觉得自己没有把人头扔出去, 完全是因为优秀的职业素养。
“万万没想到,我在墓里没见过死人睁眼,倒是在这碰见了。”
祈行夜惊魂未定, 拎着手里的人头,再次不小心和那双浑浊眼睛对视上时,仍旧觉得头皮发麻。
商南明似乎笑了下:“害怕?”
祈行夜古怪的看了眼商南明:“害怕它干什么?它连个手都没长出来,还能打我吗?”
他笑眯眯观察了手里的人头两眼,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话, 他还屈指弹了人头一个脑瓜崩。
人头表情状若发怒,怒目圆睁瞪向祈行夜。
但在接受了“死人复活”这一事实后,人头已经无法再吓到祈行夜,他拎着人头的姿势极轻松, 就差配上一曲“采蘑菇的小姑娘”。
人头很快就一副不适,看上去被晃得晕车。
还是商南明及时制止了祈行夜,让人头幸免于在死后再遭受一劫。
祈行夜按照商南明的要求将人头重新捧在手里时,看上去甚至还有点遗憾。
“如果你没有拿稳, 让它滚进了草丛里,这里很难将它找回来。”
商南明在祈行夜失望时,又补了一句:“等案件结束,在所有物证归档之前, 你如果没有尽兴的话, 可以。”
祈行夜笑眯眯点头, 愉快的哼起了歌,看上去心满意足。
人头有什么好玩的?只不过一些逆反心理,让他玩反而索然无味。
一如两人之前的猜测,有头颅出现之后,对污染物来说,确实是无法抗拒的诱惑。
从他们走向居民楼的这短短一段路,已经有更多污染物出现,在黑暗中摇摇晃晃向两人走来。他们就像是饥饿之地唯一散发香味的馅饼,所过之处的饿殍都被吸引而来。
大部分人还有头,只是脖颈上有持续蔓延中的殷红,甚至向面部侵占,黑暗中乍一看去,整张脸都融入黑暗,只剩下脖颈以下还在。
他们神情呆滞,眼睛浑浊,动作迟缓而僵直,死死盯着祈行夜手里的头颅。
祈行夜:“虽然我知道自己很棒棒,但被这么多人排着队追求,还是第一次。”
他仰了仰头,不仅没有畏惧,看上去甚至有些骄傲:“看!商妃,这都是朕的魅力体现。以后我一定要在履历上写着‘曾被无头人排队追求,无头人为我大打出手’。”
说着说着,祈行夜忽然兴奋:“你们别打了,不要为我打架了!”
“…………”
商南明看了他一眼,难得不知道应该如何接话。
祈行夜耐心的等着周围被污染的居民被吸引来差不多之后,才终于有所行动。
此之前,他都一手托着人头,一手拎着长刀,哪位居民无意识靠得太近,或者伸手想要抢夺人头,他就拎着刀背敲过去,将对方重新赶回包围圈,耐心的规整出一个甜甜圈的形状。
他一人,包围了全部上百人。牧羊一般,让这些人在只剩吞噬本能的情况下,依旧维持着秩序。
“来来来,一个个来,不要插队。说你呢!后面排队去。”
祈行夜回身向商南明感慨:“竟然有种托塔李天王的感觉。”
商南明默默看了眼他手中擎着人头的姿势,觉得自己现在还是不说话为好。
祈行夜已经很兴奋了,不需要他再来回答他。
两人对这种情形已经很熟悉了。
祈行夜继续站在原地扮演吸引源,商南明则将已经稀释好的阻断剂分发下去。
这些居民没有意识,自然也不会自己主动张嘴。商南明戴上手套,修长有力的手掌猛地捏住一人的面颔骨,强迫对方张嘴,再利落迅速的灌进去一口稀释液。
不等被污染的居民反应或试图攻击,商南明已经结束,挪动向下一个,再用相似的手法利落掰开下一张嘴。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迅速得不到五秒就已经完成。
明明是一群具备攻击性的危险临界值污染人,在商南明手里,却像是养鸭场流水线上等待喂食的鸭子。
祈行夜见状,欣慰点头:“商妃,你有没有觉得我们也有些农牧天赋?”
“等下辈子朕和你生在寻常百姓家,我们一个喂羊,一个养鸭,冬天还能吃涮羊肉和烤鸭……等案子结束之后,我们去吃烤鸭吧,饿了。”
说着说着,祈行夜的肚子“咕噜”一声,跑偏了话题被他自己馋得直流口水。他举起自己手里的人头,看过去时甚至有几分眼冒绿光。
“其实羊杂也不错?再涮个脑花,浇一勺红油——你有忌口吗?”
人头:就算我是污染物,当着我的面讨论怎么吃我还问我忌不忌口……
商南明干脆利落的处理完最后一个,回身时向祈行夜点头:“随你。”
祈行夜咂了咂嘴巴,饥饿驱使下忽然动力大增。
他随手将人头往手臂里一夹,弯腰扯过简易拘束装置,将没有头的污染物锁起来,轻松得像是不过是在帮商南明干简单农活一般。
他甚至还有心情和商南明细数起了周围有名的馆子,报起那些厨师和他们有名的拿手菜。
“咕噜!”
旁边刚脱离险境的居民肚子发出巨响。
祈行夜和商南明敏锐看去。
那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晚,晚上没吃饭就遇到这种事,可能失忆消耗也挺大?”
旁边人忍无可忍:“你们是在报菜名吗?这边的羊肉那边的烤鸭,刚从津门进修回京是吗?”
祈行夜耸耸肩,轻松笑道:“那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吧,等停电检修结束之后,你们也能各回各家吃饭了。”
有人心怀疑虑,问祈行夜:“真是停电吗?”
祈行夜面不改色,理直气壮:“不然呢?闹鬼吗?”
“那你手里拎着头……”
“你看错了,这是买回去做晚饭的猪肘。”
“我看见了……”
“你眼镜度数该换了。”
商南明在旁听得笑意染过,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对祈行夜睁眼说瞎话的行为假装看不到。
祈行夜嘱咐好这些人绝对不能在黑暗里乱跑,一定要等“供电恢复”之后才能移动。
但是当他转身,继续向前走时,却没走两步就慢慢严肃了神情。
“你感觉到了吗,商南明?”
祈行夜压低声音:“压力。”
空气中,遍布着浓雾一样的颗粒,让原本轻盈的空气变得沉重。
他们每向前走移动一步,都极为艰难,并且越靠近小路尽头的那栋居民楼,这种压力就越清晰。甚至像在海底行走。
祈行夜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
被污染粒子占据的空气,不属于他。
但是污染计数器上,依旧显示为零,无法测出有任何污染粒子存在。
祈行夜和商南明对视一眼。
商南明沉声指向祈行夜手里的金属箱:“肉眼可见污染粒子的高浓度结晶形态,但无法测量,那只有这是污染粒子本身效果这一条解释。”
“这个浓度,污染源或未闭合缝隙就在周围。把头颅装好。”
他们既然是要引诱污染源主动现身,那就不能让污染源发现人头其实并不是它的——在远处散播的“传闻”已经够了,离得近时,还是保持些神秘好。
祈行夜迅速将头颅重新装好,抽出武器在手,每向前一步都极为小心。
进入污染粒子高浓度范围,就等于进入了污染源的主场,它在有污染粒子占据的区域,具有令人忌惮的控场权。即便做不到高等级污染源可以构筑的巢穴或二重世界那样彻底,但也足够令调查官心生警惕。
随时有可能从每一个角落和缝隙里冲出来的污染源,成了祈行夜需要防备的头号危险。
“最坏的打算,是整栋楼所有人都已经被污染。”
祈行夜仰头看向这栋高层居民楼,大致估算人数后心脏沉重。
白天他们拜访目击者的中年女士时,这栋楼旁边的小广场上还有老人在晒太阳,孩子在奔跑嬉戏,生机盎然。
但现在,整栋楼都已经笼罩在死寂的黑暗之下,家家户户看不出内里情况,窗户昏暗没有反光,一潭死水的平静。
祈行夜一脚踏进楼栋的瞬间,就敏锐的察觉了空气中飘散着的血腥气。
淡淡的,一闪而过。
随之而来的,却是潮湿密闭的难闻气息,和空气中无形的压力一并袭来,让祈行夜脚步顿了顿。
他觉得自己像是踏进了大型猛兽的领地,在靠近的瞬间就已经被黑暗中狩猎的猛兽无声盯上,像被锁定的猎物,无法逃离。
祈行夜决定先去中年女士那里查看,那里是目前已知的最早出现问题之处。
在八楼。
虽然楼栋有电梯,但显然这种时刻,祈行夜两人最好还是选择楼梯。
问题在于——“咚!”
祈行夜抱着自己被结结实实撞了一下的膝盖,面目狰狞的单脚跳,无声嘶吼。
他疼得眼泪都要飚出来了。
回身一看,在楼梯间里挡住去路的是一个巨大且结实的咸菜坛子,因为他的那一撞,还将咸菜坛子压盖的石块撞歪些许,飘散出一股咸菜的味道。
祈行夜:为什么要在楼道里放杂物啊啊啊啊!就不能体会一下有人要摸黑上楼打怪兽的情况吗!!
他疼得眼泪汪汪。
商南明将他拦到自己身后,换成自己走在前面。
有些年头的小区里无法避免的杂物堆积,让两人从楼梯间上楼的行动被严重阻碍。
祈行夜一边在心里估算着地势,计划着如果遭遇危险如何撤退的路线,一边忧心忡忡。
商南明看出他的忧虑,轻轻摇头:如果实在不行,也可以从楼上荡下去。
祈行夜深情:你愿意加入我的部落,和我一起做人猿泰山吗?请说“我愿意”。
商南明面无表情:…………
楼栋内部一片安静,连最基础的噪音都消失不见。楼道里,只剩下电梯上方的红色指示灯牌,红色笑脸在这样黑暗的环境中显得如此诡异阴森。
祈行夜瞥了一眼便快速收回视线,抖了抖,背后发冷。
呼吸声与呼吸声重叠,脚步声之下,还有另外一重声音。
祈行夜慢慢停顿下脚步,俊容上的笑容荡然无存。
他身后……有东西,在靠近。
商南明却对他的消失恍然未觉,依旧在向楼梯上方走去,只是,他的肩膀似乎顿了顿。
“祈行夜,放手。”
商南明低声提醒。
祈行夜:“???”
他抬头看了眼商南明,又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确定自己两只手都在自己身上,而自己目前和商南明差了半层楼的距离。他诚恳道:“除非我是橡胶制品,不然想做到这个高难度动作,还是有些奇怪的。”
“你有没有怀疑过,是你身后,另外什么东西,在触碰你?”
商南明闻声慢慢停下脚步。
他缓缓转身,看到的就是在下一层楼梯上仰头看向自己的祈行夜。
如祈行夜所说,手臂没有两米长,很难碰到他。
楼梯间里只有他们两人。
但商南明分明感觉到,有微冷的手落在自己的手臂上,顺着向上落在肩膀,似乎是在靠近颈动脉的血管。
他微微垂下眼,瞥向自己背后的阴影。
即便两人相对而视,却依旧看不到对方身后的另一道人影——就算他们彼此之间都有感应。
祈行夜:“……我身后有人,但不是你。”
商南明眼中的祈行夜身后,却只有一片空气。
祈行夜眼中的商南明,同样如此。
楼梯间的气氛,逐渐僵硬,变冷。
祈行夜搓了搓手臂,觉得自己等回去应该订一个铁围巾保护一下自己的脖子。
他惊恐问商南明:“污染粒子还能隐身的?是不是还有另外几兄弟,会喷火会喷水,天天嚷嚷要救爷爷?”
商南明:“……你说的,恐怕不是污染粒子,而是另一种藤生生物。”
不论是祈行夜还是商南明,他们的战斗经验都足以敏锐到让他们察觉身后的不对劲,但是大脑对于危险的感知,却和眼睛出现了严重冲突。
无论祈行夜怎么确认,他身后确实没有第二个人影。
但当他重新迈开脚步……那多余的足音,又回来了。
祈行夜:“你还说不是!承认了吧商爷爷,就是有其他葫芦娃!”
商南明皱眉,他停留在原地,没有随意移动。
片刻后,他忽然问祈行夜:“记不记得,有污染物的头颅,是在我们面前融化的?”
那时,融化的头颅变成红白相间的一滩,像是融化的棒棒糖,淋漓了那人一身。
但是很快,那些粘液就都消失不见。
好像那人的头颅,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他们一直都没有问,除了被找到的那一颗头颅之外,其他污染物的头,都去哪了。
但商南明想,他们现在找到了。
“不是缝隙没有关闭。”
商南明声线沉稳:“而是反哺。”
污染粒子的浓度会上升,并非是商南明一开始猜测的缝隙持续喷薄,而是因为污染源在制造出污染物之后,污染物被融化的头颅,会重新变成污染粒子,返回到污染源所在之处。
像依恋“母亲”而回家的工蚁。
污染源制造出的污染物越多,被反哺的力量就会越强。
而那些消失的头颅,现在,就在他们身边。
看不到,摸不着,以另外一种形态存在。
商南明补充:“或许,现在你正与某颗人头脸贴脸。”
祈行夜:“…………”
他表情惊恐像世界名画:啊啊啊啊——
商南明勾唇,好心道:“不要张嘴,有可能飞到你嘴里。”
祈行夜瞬间闭嘴,但依旧执着的用鼻孔呐喊。
商南明忍俊不住,眉眼染上笑意,轻轻摇头:“以民俗学为傲的侦探,竟然也会怕鬼吗?”
祈行夜欲哭无泪,小心翼翼的向四周查看,试图辨认自己身边是否真的有另外一颗头。
“我那是怕鬼吗?最起码鬼不会到处飞人头,看看!本地帮派势力就是比外来的有素质,鬼比污染物有礼貌多了。”
祈行夜:我是说我学民俗,但我们不教污染啊——!
商南明勾唇:“你老师如果听见你这话,应该会很欣慰。”
远在千里之外的秦伟伟:“阿嚏!”
他嘟囔:“谁念叨我?该不会又是那个祖宗吧?”
而祈行夜在和商南明确认了他们周围确实很有可能是头颅,并且无法消除,只能等污染案件结束,污染源失去对污染粒子的掌控后,才能失效之后,他就面色木然,眼神里透露着生无可恋。
祈行夜:一直以为我讨厌的围着我绕圈圈的是苍蝇蚊子,现在还要多一项——看不见的人头!
但这反而让祈行夜更加有动力,骂起污染源咬牙切齿,干劲十足的一撸袖子,摩拳擦掌等着要将污染源拘束起来。
“我们的口号是——给每一颗头一个家!”
商南明:“…………”
他失笑摇头,但对祈行夜过剩的兴奋并不发表看法,纵容他往前冲,自己则依旧按照自己的步伐节奏,沉稳落在后面,为祈行夜兜底。
他的视线扫向四周,将任何祈行夜有可能忽略的细节尽收眼底,不放过一丝一毫。
“小心再踢到杂物,祈侦探。”
商南明平静提醒。
下一秒——“咚!”
祈行夜:“嗷嗷嗷!你说晚了啊混蛋!”
商南明唇边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只是被黑暗覆盖,没有人看到。
八楼很安静,一眼扫过去,也依旧和祈行夜白日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任何被移动或改变的痕迹。
祈行夜先在这一层其他人家门前走过一圈,心里犯嘀咕。
从这些人家门前的鞋柜和杂物看,有的年纪已大,有的退休,有的还在上学上班。这么复杂的构成,一整天下来总应该有进出过家门吧?但就连门口的垃圾都摆在原位。
出于侦探的职业习惯,祈行夜白日在离开时,清晰的记住了所有的摆放乃至细节,但是,就连风吹移动的角度都没有。
那位独居的中年女士,仿佛连同这片空间一起被世界遗忘。
像是一起被封进琥珀,与时光一并。
祈行夜尽量放轻脚步,站在那位中年女士的家门口四下检查,又试图眯起眼顺着大门猫眼向里望去。
商南明:“也许另外一颗头就在门内,也在猫眼后面看你。”
祈行夜炸毛:“!!!”
他抖了抖肩膀,惊恐回身看向商南明,好半晌才平息心跳。
反应过来的祈行夜:“……你是在报复我吗?”
商南明:“错觉。”
没有证据的祈行夜磨了磨牙,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细而长的拨片,小心送进猫眼,侧耳听声。
商南明皱眉:“这是?”
祈行夜:“你知道猫眼的作用原理吗?尤其是老式的传统结构猫眼。”
他不需要商南明回答,说着就已经从口袋里掏出放大镜,凑近猫眼:“无非就是凹凸成像的改变,很简单的一点小改动,就可以让猫眼反过来,从内,变成外。”
只需要借助一点光,房间内部的情况,在放大镜的帮助下一览无余的清晰。
房间内很安静,看不出那位中年女士人在哪,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反倒让从外面趴门看的祈行夜心里犯嘀咕,有种自己在做坏事的罪恶感。
他尝试敲门,低声呼唤,但是没有人回应。
商南明挽起袖口,准备强硬暴力开门,却被祈行夜拦下:“交给我。”
祈行夜掏了掏口袋,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段铁丝。
商南明:“……这都是什么?你口袋里平时都放什么?”
祈行夜摊手,不以为意:“我可是私人侦探,什么活儿都干的那一种。偶尔也会有需要这些小技能的时候吧?”
商南明皱眉。
祈行夜:“……比如有人进不去家门向我求助。”
商南明移开视线。
祈行夜松了口气,心有戚戚。
他心里嘟囔:怎么有种自己是十恶不赦大坏人的错觉?
祈行夜半蹲在大门外,没有光,就完全凭借耳朵和手感,将铁丝插.进锁眼之后侧耳细听,内部声音细微的不同在他耳中是不同的音符,代表不一致的高低起伏。
而只要找到属于一把锁自己的声音——“咔,嚓!”
门锁应声打开。
祈行夜直起身,无辜耸肩:“基本技能?很简单?有手就行。”
商南明:“……假装你说的对。”
祈行夜小声呼唤着中年女士,小心翼翼推开房门,但房间内依旧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满地狼藉,沙发和床铺上衣服被褥起伏,看不出哪里藏了人。
他小心绕过地上的杂物,尽量让自己不发出任何杂音。
猫一样踮着肉垫行走。
但越向内走去,祈行夜越觉得诡异,心中逐渐肃穆。
房子里有没有人所带来的感受,是不同的。即便有人睡觉但不回应,房子也会有属于“人”的温度,因为人的存在而留下痕迹。
像动物圈地盘做标记。人的地盘本能退化,但气味和温度,依旧隐性的在标记。
祈行夜去过没有活人的墓地,在荒村久无人住的房子里睡过整夜,也感知过城市的温度。
其间细微的不同,他能够感知。
而这间房子,没有人的温度。
反倒像是墓室,阴冷,潮湿,如同死亡,令人不寒而栗。
房间不大,祈行夜很快检查过一圈,他转身向商南明摇头,失望道:“没有人在。那位女士不知道去哪了……”
“身后!”
商南明猛地一声低喝,打断了祈行夜。
祈行夜一惊,瞬间回身,手中长刀横在胸前本能格挡。
“锵!”
黑暗中伸过来的手吃痛缩回。
祈行夜定了定神,在有了明确提示之下,慢慢意识到,自己身后的那面墙,黑色凹凸不平。
墙角处,似乎有一道暗影,与墙壁融为一体。
而那人影在他刚刚查看时,始终都站在角落里,无声无息的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即便他从角落旁边走过,也没能察觉。
直到对方主动发起攻击。
“我的,头。”
那人形声音嘶哑,缓缓向祈行夜伸出手,指向被祈行夜本能挡在胸前做盾牌的金属箱。
“我的。”
“将我的头,还给我。”
那人形一步,一步,迟缓的从墙壁边走向祈行夜,伸出的手似乎准备强行抢夺。
祈行夜稳步后退,与那人形始终间隔着距离,趁此时间他快速打量那人形。
很正式的工装打扮,都市白领,放在熙攘人群中不会引起注目的存在。
但对方,没有头。
凭此一项瞬间脱颖而出。
祈行夜保证,他要是在路上突然看到个没有头的家伙,一定也和昨晚那些打求救电话的目击者一样,绝对不会忽略过去。
“头可以给你,但你要先告诉我,住在这的那位女士去哪了?”
祈行夜试图挽救一下。
但头颅对污染物的吸引力,着实强大。
在被祈行夜拒绝的瞬间,污染物突然暴起,迅猛冲向祈行夜,像被饥饿逼疯的猛兽,疯狂撞击向祈行夜。
“咚!”
祈行夜抡起手中金属箱,不慌不忙的等污染物已经近在身前时才出手,狠狠敲击在污染物的膝关节和肘关节上,眨眼的功夫已经连击数次。
金属箱采用高密度特殊合金,硬度和延展度极佳,甚至比钻石还坚硬,在祈行夜没有收着力的击打之下,对污染物的影响很快显现。
严格来说并非活物的污染物并不在乎疼痛,但只要它还使用人类的身躯,就拥有人类的一部分弱点。
祈行夜的攻击使得关节被击碎,大大影响了污染物的行动能力,它摇摇晃晃,即便不出于自己本身的意志,但也坠向地面。
碎裂的关节和骨骼无法继续支撑行走,污染物就顺着地面爬向祈行夜,像是多节足虫。
只不过没有头,仰起身时只能看到清晰而狰狞的脖颈断面。
祈行夜皱眉,手中金属箱毫不留情出手,他眉目平静沉稳,手中却“哐!哐!哐!”疯狂重击,几乎砸烂了污染物伸过来的手臂关节。
鲜血混杂着碎肉在地板上飞溅沁染。
污染物的行动速度明显变得更加迟钝笨重,但却坚决不放弃。
坏掉的复读机,只剩下唯一一个念头在执着:头颅,找回丢失的头颅。
祈行夜:“啧。”
他抱怨:“这样显得我才是那个恶人,污染物反而像是什么不抛弃的热血主角!”
祈行夜干脆潇洒一转身,利落坐在了污染物后背上,用自己体重压着对方,然后示意商南明将简易拘束装置扔给他。
“无法物理死亡真是太麻烦了!”
但突然间,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猛地攥住了他的脚腕。
阴冷,湿润,像是满手的血和粘液。
冷意顺着神经快速向上,蔓延全身。
祈行夜:“!!!卧槽!商南明——”
一道人影从祈行夜眼前的昏暗猛地划过,冲向另一边——“咔嚓!”
清脆的碎裂声中,那抓住祈行夜脚踝的东西也抖了抖,随即松开。
祈行夜趁机缩回自己的长腿,迅速站起身,他一脚踏在地面上的污染物后背上压制对方无法起身,另一边已经做好了反击架势,警惕看向刚刚拽住自己的那片黑暗。
商南明拎着一团什么东西,缓缓向他走来。
“另一个污染物。”
他扬手,向祈行夜示意,随即用简易拘束装置将手里的污染物扣上,连同祈行夜手里的那个。
祈行夜果断借用了房间里的铁制鞋柜,他打开柜门,商南明将两个被团成一团的污染物扔进去,他迅速关上柜门并拿过旁边的自行车轮胎套住鞋柜,将轮胎圈用成了橡皮筋。
做完这一切,他才拍了拍手上的灰,堪堪松了口气。
“他们绝对是属葫芦娃的!”
祈行夜转身环顾:“该不会像他们这样的还有另外五个吧?”
商南明毫不留情打破幻想:“如果污染源在这里,并且控制所有污染物都向此靠拢,单是我们之前看到的污染物,都不止五个了。”
祈行夜:“……忽然觉得葫芦娃也挺好的,最起码数量固定。”
黑暗笼罩下的房间,伸手不见五指,如果污染物不主动攻击,没有任何的声音和影像能泄露它的所在。
这让祈行夜很是头疼。
他将房间又检查了两遍,甚至翻遍了每一块布,但一无所获。
没有那位中年女士,至于当时在这里失联的专员,也不知所踪。
但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咚……”
极轻极小,几乎会被人忽略的杂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祈行夜猛地顿住身形。
他抓住商南明,做出噤声的姿势,让自己的呼吸甚至心跳都沉稳向最低,屏息侧耳。
那声音,是从卧室的方向传来的,带着空洞的闷响,像是在某个密闭空间,声音在发出时被柔软的针织物阻隔,因此不再清脆。
祈行夜轻手轻脚向卧室的方向走去,每踏出一步都极为小心,绝不碰到地面上的任何杂物。
他站在狭小的卧室里环顾,刚刚检查过的空间里,似乎没有任何不对劲。
不……
不是所有地方,都检查过。
比如。
祈行夜缓缓看向快要被杂物堆积遮掩过去的衣柜。
他踩过被扔得满地都是的衣服,屏息站在衣柜前。
隐约的影子轮廓落在柜门上,张牙舞爪的蔓延,拉长,如鬼魅无声嘶吼。
祈行夜小心翼翼伸手,打开衣柜门。
“吱嘎——!”
伴随着木质轴承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衣柜里的景象,也慢慢展露在祈行夜面前。
在衣柜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中年女人缓缓仰起头,眼球充血激凸,神经质的死死看向衣柜外面,她整个人都像浸泡在鲜血中,被染成红色,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在衣柜这个小空间的密闭性被打破的瞬间,中年女人勃然大怒,本来就在钢丝上的安全感崩断,她嘶吼着夹杂着含混不清的叫骂声,从衣柜角落里猛冲出来,冲向祈行夜。
祈行夜愕然,本能想要反击,却在意识到女人的头颅还在的瞬间,硬生生停下手让自己的攻击停在半路,因此被扭错的筋骨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但更大的问题是他自废第一击之后,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反应,再次应对攻击他的中年女人。
他只能跟着中年女人的力气向后倒去,仰面摔进床铺上凌乱的杂物中,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手掌弯曲成爪向自己而来。
视野中,攻击越来越近,但突然间,另一骨肉匀称的手掌从后方伸来,牢牢攥住女人的手腕,同时一脚踹向她后背,大力之下硬生生改变了她的攻击方向,让她在失去平衡之下重重磕向旁边大开着的衣柜柜门。
“咚!”的一声,头颅撞击声清脆。
祈行夜都不由跟着“嘶!”了一声。
好听,好重。
商南明擒拿术将女人硬生生别在柜门和自己手臂之间,任由她如何嘶吼挣扎也挣脱不得,然后他才转过身,居高临下的平静看向祈行夜:“还活着吗?”
他将女人的双臂双腿反绑在身后,让她无法再攻击或有挣脱的可能。
商南明回身,弯腰俯下身,向仰.倒.在.床.上的祈行夜伸出手:“还能站起来吗?”
祈行夜:“?绝没有“不行”这种答案!”
他握住商南明的手掌,迅速借力起身,刚站稳,就“嘶!”了一声,龇牙咧嘴的伸手去摸自己的后脑勺:“不知道撞到什么东西了,快脑震荡了。”
“我这么聪明的大脑,要是撞傻了可是调查局的损失……”
祈行夜说着,就回身向床上看去,想要看清自己刚刚摔向下时到底是撞到了什么东西。
一开始他以为,那是个陶瓷娃娃。
但转念一想,中年女人这个年纪并且没有其他合适年龄的家人,娃娃不应该存在?
等祈行夜眯了眯眼眸,在黑暗中勉强看清那东西的瞬间,表情顷刻间呆滞。
那哪里是什么陶瓷娃娃。
根本就是人头——另外一颗人头。
就端端正正摆在床上狼藉的杂物堆里,闭目安详。
祈行夜:所以,我刚刚是和一颗死人头亲密接触了?淦!
他将那颗头拿过来,疑惑看向商南明:“他们自己不是有一颗头了?怎么还到处找头?”
中年女人已经失去了神智,不断嘶吼挣扎,她的力气比祈行夜之前拜访时明显增大太多,甚至差点挣断商南明用来绑缚的布料。
商南明单手制住不断挣扎的中年女人,皱眉看向祈行夜手里的人头。
“你还记得,你之前是在哪找到人头的吗?”他问。
祈行夜毫不犹豫:“草丛里,像被谁藏在那一样。”
话一出口,他也恍然大悟:“那颗人头是被污染源藏起来的,这一颗也是,被其他污染物藏在这里的?”
这里四处杂乱,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和草丛有相似之处,是藏东西的好去处。
就像狗得了骨头,会刨个坑藏起来。只不过污染物藏的,是其他头颅。
他们无法找到自己的头颅,因此从被污染开始,他们就不是被“斩首”,而是“反哺”,头颅都变成了污染粒子反哺污染源。
已经融化的头颅,不会再回来。
但即便并非自己的头颅,也让他们想要拥有,因此警惕的藏起来,不想被其他污染物找到。
祈行夜皱眉:“白日找到的那颗头,是昨晚造成的污染,那时候污染源刚刚丢了自己的头,并且开始污染其他人,形成新的污染物。”
商南明点头:“那时污染物太少,还无法形成“反哺”,所以最开始导致的污染物,是被污染源在物理层面上杀死,砍掉了头颅。”
他看向祈行夜手中:“你手里的,也是最最开始几个污染物之一的头颅。”
祈行夜忽然意识到:“既然这些污染物的头都在这里,那污染物也不远了吧?”
“不仅是污染源在这栋大楼里,可能所有的污染物,都在!”
话音落下,黑暗中,有人头的形状,缓缓显现。
它漂浮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鲜血从脖颈滴落,浑浊空洞的眼球,从黑暗的角落中死死看向祈行夜。
祈行夜心脏一突,似有所感的转头,刚好与那人头视线相对。
那人头瞬间像是展露在太阳下的冰凌般融化,消失在祈行夜眼前。
但是下一秒,另外一边的角落里,却有另外一颗人头,逐渐浮现。
它就被摆在艳红的佛龛上,眉眼平静低垂,像是慈眉善目的佛头,垂眼看向房间里发生的所有生死劫难。
女人歇斯底里的怒吼像是地狱的鼓点,阻隔视线的黑暗中,黑色深浅凹凸,分不清何处是空气,哪里又是出现又消失的人头。
一双双眼睛,无声在黑暗中睁开,冷冷看向祈行夜。
祈行夜皱眉,本能察觉危险,自身的温度急剧下降。
他能感觉得到,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像数不清的人头,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站在原地,一时间连任何动作都做不了,像被猛兽盯住的猎物。
“商南明。”
祈行夜平静:“你去找污染源。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商南明皱眉。
祈行夜却笑了。
他将怀中人头猛地抛向商南明,笑起来时一双丹凤眼似有流光闪过:“有朋自远方来,当然要好好和它们聊一聊。”①
“比如,他们是怎么死的。”
“死的痛不痛。”
祈行夜唇角咧开笑容,歪了歪头:“如果我的朋友们死的时候不够疼,我不介意再帮他们补上这一遭,让他们感受一下……什么才叫疼。”
商南明定定看了祈行夜一眼,迅速转身。
就在他想要走向房门的时候,黑暗中忽然有人头出现,从被人忽略的角落里猛冲向他的背后发起攻击。
但下一秒,长刀出鞘,“锵!”的一声,人头被一分为二,重重摔落在地。
祈行夜维持着出刀的姿势,缓缓抬头,笑了:“你们不是来看望我的吗,朋友们?那就专一一点,不要见一个爱一个。”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了。”
商南明侧眸看去,祈行夜过于明亮的眼眸,仿佛足以点亮这片黑暗。
他头也不回的冲向房门,每一次动作都招致腥风血雨的攻击。
但祈行夜的反击紧跟其后,强有力的将所有攻击扫落。不能视物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准确而快速,让商南明足以冲向房门外——污染源就藏在这栋楼的某处,控制着这些污染物向他们发起攻击。
两人难以共同离开。
但当一人做好了被留下的准备,问题迎刃而解。
“商大官人,别忘了来接宝钏~我在这挖人头等你。”
祈行夜嬉笑着扬声深情。
可能是因为太黑。
商南明绊了下脚步。
祈行夜转过身,看向房间中沉浮显现的人头时,唇边的笑意回落,原本被笑容遮住的那份锋利,再无避讳的出鞘,显露在污染物无声而逐渐沉重的包围中。
“现在,就是我们之间的朋友坦白局了。”
他歪了歪头,笑眯眯问:“所以,谁先说自己的死法?快,说出来让我开心一下。”
长刀紧握,祈行夜屈指一弹,清脆嗡鸣。
“我们的事情,就留在这里好了。不必再带出去。”
祈行夜转身,与置物架上的人头遥遥对视。
他笑眯眯问:“你觉得的呢?”
“那位死都死了还闹事的大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