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与刚强,雄浑与飘逸,截然相反,却又结合得浑然天成。如此完美,如此和谐,若只光看外表的话,谁又能料得到,在那衰弱而丑陋的外表之下,竟是隐藏着一位俄尔甫斯?
在刮风的日子,起雾的日子,寒冷和炎热的日子,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多年以来,居住在疗养院里的人们,早已习惯了由维德克的萨克斯管,陪伴他们渡过每一天。混沌目光得以暂时恢复清澈,僵硬的脸庞得以重现生气,只有在这片刻时光,他们才得以脱离那束缚着意识的枷锁,让真正的自我重新主宰身体。
然而这宝贵的一刻,却是如此短暂。当奇妙的萨克斯管演奏终于依依不舍地完成了最后一个音节。余音缈缈,徐徐消散,被爵士乐韵暂时唤醒的理性,也再次绝望地沉没于混沌之海沉醉在音乐中的人们,重新恢复了他们迷惘的目光,各自散开。‘牡蛎‘怔怔地凝望着手中的乐器,良久良久,一颗浑浊泪水慢慢淌出,沿着老人的鼻尖,滴落乐器。
‘三十年前,世界著名作曲家和指挥家,艾顿。迪克,贯注了全部心血,谱写出一首被命名为《幸福时光》的乐曲。可惜,他本人却在公开演出的前夕离奇暴毙。乐谱也从此不知所踪。身为一位能演奏出如此动人乐曲的音乐家,请问,你知道这件曾经轰动一时的案件么?‘
此生所爱 第四章:忧郁布鲁斯(二)
沙终于说出了进入这活动室以来的第一句话。没有高低起伏的声音,听上去有说不出的别扭。而所说的话,更显得很有点没头没脑。
没有回答。‘牡蛎‘仿佛什么都听不见,随着那一曲奏毕,他又恢复成了那石像般的模样。
显然是相当无礼的举动。或者,是隐藏于阴影里的关系,沙并未流露出恼怒和不满,即使无人理会,仍自顾自地继续说出早已准备好的话。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先生,我是沙文添(Seventeen ),身份……类似私人侦探吧。最近接受了一宗委托,要把已经失踪三十年的《幸福时光》找出来。‘
仍旧没有反应,以背相向的‘牡蛎‘,甚至连手指也没有挪动过半寸。
沙微微颌首,说:‘这是宗有很大难度的委托。毕竟时间跨度太长,握有情报的当年相关证人,大都已经不知所踪。不过重点还不在这里,当我深入调查之后,竟然发现了令人无法不感到震惊的真相--原来号称艾顿。迪克最后绝响的《幸福时光》,根本不是他亲手著作!‘
默默无言的石像忽然一震,把对方所有细微变化都看在眼内的沙,却没有故意拖延,仍继续说道:‘三十年前被全世界乐迷公认为二十世纪最伟大作曲家之一的艾顿。迪克,在死前几年,其实已经陷入才思枯竭状态。身为一名作曲家,写不出新作品就代表了艺术生命的终结,是相当可怕的事。然而更可怕的是,由于私生活的过度挥霍,艾顿。迪克私人财务状况十分糟糕,简直只有用债台高筑形容。
几近穷途末路的艾顿。迪克,绞尽脑汁四处奔波,决心要举办一场大型音乐会,在会上发表新作以挽救自己前途。可是从一开始,艾顿。迪克就没有打算依靠自己的才能与灵感卷土重来,反而企图收买年轻无名作曲家的作品,署上自己名字发表。
他很快就找到了合适的目标——M ‘。这名才华洋溢的年轻人,正好新完成了一首作品,命名为《幸福时光》。凭借依旧超卓的眼光,艾顿。迪克立刻明白,只要能将这首堪称为杰作中杰作的乐曲得到手,非但能够立刻摆脱困境,甚至将更上层楼,拥有更无可动摇的崇高地位和巨大利益。
深知道光依靠正常渠道不可能说服‘M ‘把自己的作品出让,在贪婪教唆下,艾顿。迪克的思想开始逐渐沦落。通过私底下的调查,他得知‘M ‘正和一位名为‘I ‘的年轻少女深深相恋。而这位‘I ‘小姐,却并非和‘M ‘一样是孤儿,她拥有完整的家庭。
于是就诞生了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意外令‘I ‘的父亲在车祸中身受重伤,在手头拮据却又急需高额手术费的情况下,艾顿。迪克及时以救世主般的身份,出现在‘M ‘和‘I ‘面前,终于顺利如愿以尝,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幸福时光》。
然而,‘I ‘也不是傻子。即使尽力掩饰,艾顿。迪克毕竟不是职业骗子。
哪怕没有确切证据,可是他那得意的微笑早把自己出卖,凭着女性独有的敏锐,‘I ‘已经察觉到,一切都是艾顿。迪克所设置的陷阱。
已经得到《幸福时光》,所作所为又被人发现,走上了不归路的艾顿。迪克认为,惟有彻底斩草除根,才能保住秘密和自己的名声。于是,又一次的‘意外车祸‘发生了。‘M ‘和‘I ‘所乘坐的两人座小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和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激烈碰撞,当爆炸所产生的滚滚浓烟被消防员扑灭以后,‘I ‘已经变成了面目全非的焦尸,而‘M ‘则比较幸运,居然在紧急抢救以后,勉强拣回了性命,却又因为脑部遭受剧烈撞击受伤,成为永久性的植物人。
所有能威胁自己的祸患都不存在了。意气风发的艾顿。迪克再没有顾忌,把全部精力投注于音乐会的一连串宣传活动上。可就在这时候,整件事件中,最为不可思议的情况发生了。
当年的七月十五日,即音乐会进行首场表演的当天清晨,艾顿家的管家,如常准时于七点四十分捧着早餐敲响了主人寝室的门,却没有得到回应。
本来以为是因为主人在前天晚上应酬辛苦,所以仍在熟睡中而未加理会,可是一小时后管家再次敲门,依然没有人回答。管家担心主人不知道是否生病,于是马上取来备用钥匙开门察看,竟赫然发现,躺在床上的艾顿。迪克圆睁着眼睛,被一柄水果刀插入他的胸膛直末至柄,早已经气绝身亡,本来被锁在床头前保险柜内的《幸福时光》手稿也不知所踪。
可是比较起艾顿。迪克的神秘死亡,更离奇的是:就在凶案发生当日,已经成为半死人的‘M ‘,竟然从医院病房里神秘消失了。因为害怕被追究病人失踪的责任,医院方面紧急下达了必须保守秘密的命令,由于无人知道‘M ‘和艾顿。迪克的关系,所以无论传媒记者还是警方,都完全没有把两件事件联系到一起。更因为‘M ‘已经没有其他亲人,而以至于三十年来,始终没有人知道,甚至没有人想过要去寻找‘M ‘的下落。《幸福时光》的下落,也从此成为了不解之迷……‘
‘这些……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
嘶哑的嗓子,干涩的谴词用句,万年顽石终于打破沉默,说出了三十年来的第一句话。
‘有关系还是没关系,并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刚才我听到的究竟是不是就是《幸福时光》?而当年的‘M ‘,是不是就是今天精神病院里的一个疯子??‘
‘我……‘‘牡蛎‘仅余的左眼里,流露出了如同雾一般的朦胧。好半晌过去,他终于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知道。我的记忆……很模糊了。而且,即使你找到了答案,又能怎么样?过去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让它永远地成为过去?‘
沙点了点头。原本就没有指望对方会立刻承认身份的,不过,他手上仍然握有一张未揭开的牌。
‘三十年来,艾顿。迪克的《幸福时光》始终被包围在迷团里。当年他为了保密起见,即使私低下进行彩排练习,也总是把自己关在家里的隔音音乐室内,所以正确说来,这世界上知道《幸福时光》究竟是怎么样的人,连同已经死去的‘I ‘以外,就只有‘M ‘和艾顿。迪克而已。所以,自然也没什么人有机会聆听过它。可是……‘
沙顿了一顿,沉声往下说道:‘刚才先生你所吹奏的那首曲子,却和我的委托人曾经表演给我听的,据说是《幸福时光》的片段非常相似。可以请教一下,这是为什么吗?‘
‘你……听过类似的?‘连串的奇袭,接二连三地轰击着‘牡蛎‘被封闭的心灵与记忆,他用力撑着拐杖,巍颤颤地站起,昏暗灯光下,脸庞上那数十条纵横交错,如岩石般深刻的皱纹。有震惊,但更多的,依然是迷惘。
沙沉着点了点头,伸手入怀,掏出一个随身听放在椅子上,按下了播放键。
瞬间,歌声如流水般泊泊倾斜而出,于聆听者耳边盘旋飞舞,牵引着他们的思念越过岁月洪流,再度踏足了那已只存在于记忆中的彼岸。带着无限忧郁的歌声,其旋律果然和‘牡蛎‘刚刚所吹奏的曲子有不少相似之处,刹那间,目瞪口呆的他浑身都在不住地颤抖,张口结舌拼命挣扎,却终究,无法说出哪怕只是半句话。
只有三分钟左右的磁带,到了尽头,随身听发出‘啪‘的声音,再度陷入寂静。沙抬起头来,静静凝视着‘牡蛎‘,深遽的目光中,燃起了炽热的火。
不再沉默的‘牡蛎‘急速喘着气,勉强把呼吸调整,沙哑嗓子终于将疑问挤出:‘是,是谁在唱?‘
早已准备好的手从衣袋中抽出,沙轻轻把照片向前推,照片中身穿着盛装晚礼服的艾娃,虽然露出笑容,但那历尽沧桑的风霜之色,仍是无法被掩饰得尽。
‘她就是我的委托人。艾娃。布拉琪。‘
瞳孔陡然收缩,‘牡蛎‘呆立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扔掉拐杖,踉跄着扑上前来一把将照片抢入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