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调古老苍凉,舞姿虽曼妙无方,却只见其哀戚,不见其撩人。一举一动,一言一笑,甚至肌肉颤动。肢体上的淋漓汗水,亦无不纤毫毕现,使人如身临其境。
霎时间,时光急速倒流,从公元二十世纪,一直回溯上至古埃及王朝仍称雄大地的世代。混乱情绪火速蔓延,明明知道只是海市蜃楼,可是竟能把数千年前曾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如梦幻般的绚丽场面,如此绘声绘色地重演眼前,太过超越想象的情景,便足以使安德森教授为首的三名白人们为之目瞪口呆,只能不知所措地仰望天空。那五名深信鬼神的黑人奴隶,则早已滚落驼背,不顾沙地灼热,拼命磕头膜拜祈祷。
祭典队伍且歌且行,终于,连最后一名成员也走进神殿之内。“砰”地郁闷沉响,厚重石门如巨兽之口合拢关闭,把过百条生命完全吞噬入腹。清晰幻象陡然间如水波荡漾,圈圈涟漪不住向外扩散,在颤动中把所有景象尽数打碎。
时刻不停的漫天风沙,骤然间全然静止下来。安德森教授如梦初醒,难以置信地用力揉揉眼睛。原以为远在天边的古城遗迹,不知何时开始,已静静屹立眼前。除了那座巨大神殿因为千年岁月风霜侵蚀而留下的些须痕迹以外,一切一切,竟是和适才在海市蜃楼中看见的,全无差别。
这里就是安德森教授追寻半生的目标:死亡之主宰奥西里斯的圣域,〖冥者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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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极度震骇与狂喜中恢复清醒,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了。多日以来积聚的疲累一扫而空,安德森教授抖擞精神,背起背包翻身跳下骆驼,迈开大步,向古城遗迹走去。作为一位研究古埃及文化的学者,此刻安德森教授内心满满充斥着朝觐圣地的虔诚,使他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都尽数抛诸脑后。幸好,他的两名助手仍属清醒,无奈地下令让那几名无论如何再不肯往前走的黑奴们留在原地照顾骆驼后,他们拉上了哈巴布,手里提着武器,急急追随教授足迹而去。
安德森教授如痴如醉,全不理身外俗事,只自顾自地不断前行。万里晴空越来越见黯淡,每向前多迈一步,空气中的酷暑和风沙威力,亦随之减弱一分;不需多久,脚下突显坚硬,再不复沙漠应有的柔软与虚浮。假如教授低头看看的话,他自然就能发觉,自己踏足之处,竟已是一条用方正石板砌成的道路。道路两旁那黝黑湿润的泥土上,生长着无数青葱翠绿。显然,奥西里斯的无尚威光笼罩保护了这条生命之路,任凭大漠风沙千万年肆虐,也永不能把圣域侵蚀。
他走进高大宏伟的拱门,踏上脚下流水淙淙的精巧石桥,穿越陈列了各式雕塑的大广场,径直走到整座古城核心——〖奥西里斯神殿〗大门前。在这巨大神殿之前,身为凡人的安德森教授由衷而觉,自己是多么渺小无助。纵然自持有上帝加护而不信有异教神灵的存在,他竟仍无法自制地,在那大门前的石阶上缓缓下跪。激动与敬畏相混合的复杂心情影响下,早是泪水盈眶。
似是感应到数千年来第一批访客到来。霎然,巨大阴影从神殿为中心,开始向四面八方扩散,迅即覆盖整座古城。仰首向天,只见那高悬宇宙的火轮,正慢慢被一抹黑影遮掩覆盖。日蚀,期待已久的日蚀,终于降临了。
拍卖场 第一章:盗墓迷城(二)
外在酷暑与内在狂热都同时消退,安德森教授心中回复一片清明。他伸手托托眼镜,站起来蹬上石阶,走到大门之下。高达五米以上,重达上百吨的两片岩石上,雕饰着无数精美图案。更难得是尽管暴露于光天化日下,经历悠悠岁月洗礼,那图画竟仍是色彩鲜明,毫无陈旧脱落之痕迹。安德森教授几乎把整个人都紧贴门上,人类历史最悠久的文字,在他脑海中随意游荡,终于被思维一一捕捉,将它们由单词组合成句。
“我曾游历坟墓,瞧见你强壮的身体。
我曾通过地下的世界,注视过奥西里斯播撒黑夜。
我来了,我曾注视过奥西里斯,
我的父亲, 我是他的儿子。
我是那爱着他的父亲的儿子,我也被爱。
我曾为自己开辟一条小径,
通过西方的天际,象一个神。
我曾追随他的脚步,而由于他的神通,赢得永远。
天与地间的大门,就敞开着,我的路径欢畅。
欢呼,每一个神明,每一个灵魂,我的光从黑暗中闪亮。
我走进去,象一只鹞鹰;
我走出来,象一只凤凰,
那黎明的星。
在那美丽世界,荷鲁斯的灿烂湖边, 白昼高升。”
挟带着尼罗河湿润气息的古代语言,如河水般从安德森教授唇齿间泊泊倾泻,流畅得就仿佛此刻正诵读这段神圣赞歌的,并非蛊格鲁—撒克逊英国人,而是从小即生长于斯的埃及子民。每当教授念出一个词汇,门壁上相应的文字就立刻作出回应,发出朦胧荧光。当整段祈祷文的最后一个音节也完美无误地完成后,紧闭大门的背后,骤然发出了一下清脆的“咯哒”之声。
隆隆雷鸣接踵而至,本是严丝合缝的大门徐徐向左右滑开。从死亡国度吹出的寒风欢呼着扑到客人们身上,和探险队每位成员都作出了最亲密的拥抱。由〖日不落帝国〗首都而来的三名白人们显然对这种程度的寒冷并不在乎,惟有哈巴布禁不住连接打了好几个寒颤。看看神殿内部那深不见底的幽暗,再看看那些已经开始从背包中翻找照明用具和火柴的白人老爷们,认命似地长叹一声,放弃了想要劝告同伴小心谨慎的想法。
四盏煤油灯被先后点燃,然后尽可能地将光芒调节到了最大。立刻,他们就被神殿内部那广阔无垠得几乎可以媲美宇宙穹苍的无尽深邃所彻底震撼,几乎连呼吸也忘记。超越人力所能的鬼斧神工,犹如巨大旋涡,把所有接近者的精神都牢牢吸引,再不放松。
安德森教授强行抑制着自己再度下跪鼎立膜拜的冲动,行走在千万颗宝石构成的日月星辰之下,穿越在以纯金塑就身躯的上下埃及所有神灵们之间,绕开地板上堆积如山,每一件都凝聚了古老埃及文明结晶的精美艺术品,径直向神殿尽头,那张代表了至尊权力与地位的高台走去。
它在那里。伟大的奥西里斯,正端坐于墙壁上的黑玉御座之中,以慈悲、怜悯、严厉、睿智、却又不失公正的目光,审视世间一切兴衰变迁。冥界之王张开双臂,向那位沉睡于由阿努比斯与马特共同守护的黄金棺枢内的王者,送出了祝福之拥抱。轻轻抚摩着光洁如新,片尘不染的棺枢,再一次,安德森教授轻声念诵起了,献给奥西里斯的赞歌。
“我是田野中的王子。我是奥西里斯,
我就是何鲁斯与拉,并与奥西里斯合而为一。
我在他诞生之室中守着他的门户。
我在他诞生之时出世,我就是奥西里斯。
具有他的心和力量,
我的青春永远与他的青春在他所到之处一同更生。
将他的杀害者杀害,我也从黑暗中上升;
于是,我为了他的报复,也为自己复仇。
把这一切奉献给他装饰我的祭坛。
他携带了我一同从死亡中上升。”
一如神殿大门那般,对神圣颂歌产生反应的黄金棺枢,在“格格”声中,由内而外地自动开启了。雪白麻布紧紧包裹之下,古埃及的不知名王者,将双手交叠于前胸,正躺在自己床塌上沉沉安睡。精美的黄金面具,在摇晃灯光下显得栩栩如生,既安宁,又祥和。死亡并没有给予他丑陋与毁灭,反而带来了永恒的呵护。
而所有的呵护,都经由他尊贵头颅上所佩戴的冠冕,而得到具现化。
比黄昏更昏暗,比鲜血更鲜红;深沉胜过黑夜,灿烂超越太阳。无人能清楚分辨出构成它的质材,也不知道究竟需要何等巧夺天工的技艺,才能凝聚出这优美得浑然天成,竟全无人工修饰痕迹的华丽。虽是静止不动,却自有荡人心魄的魅力不住透发。就是它,冥界圣物,死亡力量之源泉——〖奥西里斯之冠〗!
即使在爱抚心爱情人之时,亦不曾有过如此的温柔。安德森教授双手小心翼翼地握紧那冠冕,把它从木乃伊头上——摘下。
骤然间,从地狱而来的呼啸把平静打破,凄厉哭泣将沉默击成粉碎,整座神殿都在摇晃,颤抖。完好如新的木乃伊瞬息间睁眉怒目,双手高举,似要把那维系自己身躯的至宝夺回,却还未来得及坐起,便化作腐朽尘土,被旋转狂风吹散,再没有丝毫留存。安德森教授脸色惨白,一把将冠冕塞进背包,冲下高台,一把揪起了仍然埋头沉迷于拾取地上财宝的助手和向导哈巴布。
“我们快逃!迟了就永远别想离开啦!”
不需要教授多说,那随时可能让整座神殿完全崩塌的震动,已经显示出没顶危机的降临。他们恋恋不舍地最后向地上价值连城的宝藏狠狠盯了几眼,背其行囊跟在教授身后往大门方向狂奔。然而,阻碍他们脱离险地的,不是地震,而是神殿守卫!
一个个石棺纷纷开启,一具具木乃伊手持刀剑矛锤等各样武器,沉声咆哮着,挟带冲天怒气,向打扰它们安眠的不速之客们逼近。恐惧与震怖如浪涛汹涌卷至,可是人类求生本能,却是什么怪物也无法压制,而人类贪婪的欲望,亦往往强烈得可以让人无惧危险,奋起一搏。于是,来自英国皇家陆军,单纯为了追求金钱而追随安德森教授的退役士官杜比克,甚至不必思考,已下意识地平端霰弹枪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