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制造出这回音者,是正拾阶而上的奇尔拿泰罗斯神甫。
他走路的姿势非常奇特。
本应快捷,但却缓慢;虽然轻松,但又沉重;咋看漫不经心,可偏偏全神贯注。若然光看他的姿势而不考虑环境,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神甫仅仅是走在一座供给行人过马路用,建造得既不高,又不陡的普通天桥之上。
这种奇特而艰苦,怪异得甚至有几分可笑的步伐,不适合用以走过一条普通行人天桥,却非常适合攀登那道通往天国大门的星之阶梯。而且,那刻意弯下腰的佝偻背影,落在紧随而后,拥有黝黑肌肤的美丽女模特儿眼内,竟出人意料地,具有着不可思议的圣洁之美。
在那超凡脱俗的圣洁当中,她隐约窥见了因信仰而得到的安宁祥和,以及不再是无根浮萍,可以有所归依的平静与归属感。
这份归属感,以往她只有依偎在威廉歌美斯德阿冯索的宽阔胸膛上时,才有机会感受得到。也惟有在威廉身边,她的心灵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静和休憩。
可是威廉却已离开了她。
她的美丽冷艳、她的独立自强、她的骄傲与桀骜不驯、甚至她的野性妩媚,都只因为威廉而存在。当威廉从她生命中消失后,她依旧一无所有,仍然只是当年那名软弱无依,宛若失巢雏鸟般惶惶不可终日的……小女孩。
绝望痛苦,自感茫然无措的她。极度渴望能够尽快寻找到新的安身之所。为此,她甚至愿意付出一切代价。而就在她即将被那股巨大得恐怖的孤独飘零感吞噬时……
上帝——或者说,是上帝的使徒——出现在她面前。
她就似扑火的飞蛾,被那圣洁之美牢牢吸引。
她渴望得到的东西,真可以在对宗教的信仰身上找到么?
疑问声音越来越大,患得患失的冲动与渴望来回冲击脆弱且伤痕累累的灵魂,终于,她再也忍不住,在前方的人影还差半步就踏上天桥最高层之时,开口扬声。
“请、请问……您是牧师,还是神甫?”
等待已久的泰罗斯神甫笑了。他慢慢地接着走完那最后一阶台阶,然后缓缓转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可怜的女人,优雅地脱下帽子,弯腰一鞠躬。
“是神甫,奇尔拿泰罗斯神甫。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忙么?女士。”
朦胧路灯之光从背后洒下,将安芝莉瞳孔内所映照的神甫,浑身都裹上了一层光辉,在黑暗中,光辉显得如此耀眼夺目,辉煌灿烂。
彪悍骄傲的豹子,在这圣洁之下亦不由得心甘情愿地低下了头,退化成怯懦小猫。安芝莉啜嚅着,犹豫了好久,终于鼓起所能凝聚的最大勇气,望着自己的鞋尖,道:“请、请原谅我的冒昧,神甫。在我心中充斥了太多的疑问和不解,您……或者说,上帝,能帮我找到答案么?”
“假如是关于生命过程中的答案,那么恐怕我将无能为力,女士。毕竟,由人所衍生而出的迷惑与问题,都必须由人自己亲身探求而出,才能有其意义。然而,假若您的问题是关乎永恒,关乎终极,那么在下或许可以稍效微劳,给予您一些仍称得上中肯的建议——或者引导。女士,假若您确实需要帮助的话,那么请别犹豫,更不需要害怕,因经上这样说‘我们只管坦然无惧的,来到施恩的宝座前,为要得怜恤,蒙恩惠作随时的帮助’。”
“是的……神甫。我……我……”
她欲言又止,在接下来长达整整数分钟的时间内,都只紧张地握着自己的双手,一言不发。很显然地,要如何恰当地在陌生人面前把内心困惑用言语加以表达,而又不至于使过度暴露灵魂上的创伤,需要相当高明的措词和说话技巧,而安芝莉对此,并不擅长。
神甫只是微笑着,既没有催促她,更没有稍稍显露出任何不耐烦。那比起任何精神镇静剂都更有效力,和蔼又亲切的笑容,终于将女模特的最后一丝紧张也逐渐转化成为信赖。安芝莉闭上了美丽的碧绿眼眸,深深呼吸。再度开启的灵魂之窗内,却但见一片迷朦。
“必须得向您承认,神甫。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假如定要找出某样东西让我信仰的话,那么就和这世界上大部分浅薄又好做白日梦的愚蠢小女人相同,爱情就是我至高无上的信仰。在过去二十一年的全部生命中,我始终相信爱情就是永恒。它庇护着我,让我得以生存。爱情让我感觉自己被需要,让我知道自己不是孤单一人,更让我可以有所归依。爱情就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是支持我生存的全部意义和希望所在。”
可是现在,爱情却主动将我抛弃。我无法相信,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面对现实。
神甫,我不明白。难道爱情不正是人世间最高尚和伟大,最纯洁最值得歌颂的情感么?为什么它不能保持到永远?为什么它总是那么反复无常?为什么它总要在最需要的时候,离开最需要它的人?神甫,我不明白。永恒究竟是什么?什么样的东西,才具有永恒的价值?永恒需要培养么?需要维护么?还是说,它根本是自有、永有?想要追求永恒,究竟是可以达成的梦想,还是根本不切实际的妄想?”
“永恒当然存在,也可以达成。然而,企图从爱情中寻求永恒这种愚蠢的举动,一开始已经走入了迷失的歧途。可怜的孩子,妳此刻所表现出的失望,从开始就已经被注定。”神甫摇着头,拾阶而下。他居高临下,伸出手去怜悯地抚摩着安芝莉光滑柔顺的秀发。那温暖而安详的感觉,立刻满满地充填了她空虚的心灵。拥有黝黑肌肤的女模特泪水盈眶,不由自己地,缓缓跪倒在神甫膝下。
“除了全能、全知的的主以外,宇宙间再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永恒。”泰罗斯神甫仰首把目光投向深邃夜空,沉沉道:“爱情是什么?爱情是盲目的冲动,是人体分泌的化学激素,是侵略和占有的合法性幻觉,是将动物生殖本能美化一万倍以后,由人类制造出来欺骗自己的史上最大谎言。愚昧的人们啊,他们总是对真理不屑一顾,却把无尽的热情投入到完善谎言之上。”
卑微的凡人啊,愚昧的凡人。你们就似是依附树木之上,全部生命过程只有短短一个夏季的知了。无论所见所闻所思所遇,都不过局限于那一棵树木,却永远无法理解整座森林的辽阔,更想象不到春天、秋天、还有冬天的景色,究竟是如何壮美?
我们就是那无知的知了,而全能的主,就是那四季的总合,就是那原始森林。
世人哪,你们要称颂耶和华,不可忘记他的恩惠。他赦免罪孽,救赎你的命脱离死亡,以仁爱和慈悲为你冠冕。他用美物使你所愿的得以知足。耶和华施行公义,为一切受屈的人伸冤。耶和华有怜悯,有恩典,不轻易发怒,且有丰盛的慈爱。他不长久责备,也不永远怀怒。天离地何等的高,他的慈爱向敬畏他的人,也是何等的大。东离西有多远,他叫我们的过犯,离我们也有多远。父亲怎样怜恤他的儿女,耶和华也怎样怜恤敬畏他的人。因为他知道我们的本体,思念我们不过是尘土。
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他的原处,也不再认识他。但耶和华的慈爱,归于敬畏他的人,从亘古到永远。他的公义,也归于子子孙孙。就是那些遵守他的约 ,记念他的训词而遵行的人。
神眷顾世人,更偏爱世人的。慈悲天父在所有的造物之中,独独赐予了人类思考的能力与独立自由的灵魂。因为,我们莫要做那只沉湎在短暂幸福中自以为是的知了。要学会在主的面前展现出谦卑。因主就是真理,主就是永恒。我们敬畏主,崇拜主。如此,我们才能接近真理,认识真理。”
他高举十字架,大声地发出由衷赞美。“我的孩子,你孤独么?痛苦么?感到自己是可有可无的多余么?感到被所谓爱情抛弃的失望么?那是因为人本是罪孽之身,而把热情投注在爱情的谎言之上,却对主视若无睹,更属罪上加罪的深重罪行。我的孩子,忏悔吧,认清楚妳的罪,并且重新投身神的怀抱,以求取救赎吧!荣耀归给主,赞美救主。不必害怕,也不要犹豫。在基督的怀抱中,每个人都是兄弟姐妹,妳不会再孤独,不会再感到流离飘零,无所归依。妳不会再因空虚而堕落,皆因主的慈爱已承托起妳的生命。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伟大的奇尔拿泰罗斯神甫,他由衷而真诚的赞美,不仅能滋润一名绝望失意小女人的干涸心灵,毫无疑问,更能直接上达天国,进入万君之耶和华耳中。亚伯拉罕、摩西、圣彼得、马丁路德、加尔文……集中了历史上全部使徒们的光辉荣耀。在这刻之间,再没有人能不被他的言语所触动,不知不觉间,泪水在安芝莉塞隆脸庞上肆意流淌。朦胧中,不可思议的景物在她眼前逐一展开。平凡普通的人行天桥再不存在,取而代之着,是郁郁葱葱的翠绿青草地。庄严圣乐开始演奏,无数天使们吟唱着赞美的圣诗,煽动翅膀在蓝天上盘旋飞舞。天空云层旋转着,幻化成华美壮丽的巨大天国之门。圣洁白光从那门后笔直射出降临凡俗红尘,迅速成长为连天接地的巨大光柱,将人世间的一切罪孽与污秽,全都加以蒸发净化。
是真实,还是幻觉?身心俱疲的安芝莉无从分辨,也再不想分辨。她只知道她将要回家,她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家。天国大门即将敞开,只要伸出手去接受,她就能得到一个家,温暖的,可以治疗任何创痛,永恒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