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时,应咺才风尘仆仆地赶来,见桌上未动的饭菜,既感动又心疼。
“抱歉,今日的事情多了些,让你久等了。”他在四周设下暖帐,坐在她身旁,“下次若是饿了就先用膳,不必等我,我会尽快赶回来。”
白桃摇了摇头,“我不饿,就是忽然想起了在将军府的日子,想见见你。你还记得吗?那时候师父和俞翕师叔总喜欢在堂内喝茶议事,灵儿在院子里晒药草,你背着我在院子里跑,重阳拿着竹条在后头追。当时我还不认识玄青,只知道他是给桡轻曼削苹果的侍者,可他活得那样快活。”
白桃叹了口气,神色黯然,“如今,玄青自毁心脉,师父魂飞魄散,重阳因为战事瘦了一大圈,灵儿也忙得停不下来,似乎所有人都在离我而去。”
应咺温柔地说:“我并不能向你保证其他人会如何,但我一定不会离开你。”
他转头对宫女说:“拿两壶仙酒来。”
“不必了。”白桃摇了摇头,指指地上的两坛桃花酒。
见她不再逼自己喝茶,应咺有些惊喜,拿起一壶酒,解开了封口,递给白桃:“是我糊涂了,既然有了天尊亲手酿的桃花酒,你怎还有心思去喝别的酒?”
白桃接过酒,仰首饮下一口,晃了晃酒坛,说:“我第一次喝酒,喝的就是师父酿的酒,自此以后,无论是多好的美酒都无法入我的眼了。”
或许是想到了黎侑,白桃的眼神格外地温柔。
她从地上拿起另一坛酒,递给应咺,笑着说:“世人皆知你滴酒不沾,可我看过你伶仃大醉的模样。”
桃花酒很香,光是闻着就让人如痴如醉。
应咺看着白桃的神色,愣了一下,问道:“你是不是思念天尊了?”
她点了点头,应咺苦涩一笑,接过白桃递来的酒,猛地灌了一口。
白桃说:“我和三个人分享过这桃花酒,一是你,一是灵儿,你们都接过喝了,只有玄青,他怕喝醉后无法将我平安送回去,说什么也不肯喝。”
想起那夜玄青手上那根铁链,应咺喝酒的手顿了一下:“他......”
“你们都以为他是愧疚,走投无路才选择自毁心脉,说出炎广的罪行,其实并非如此,在天牢里刺杀我之前,他就已经计划好了这一日的到来。”
应咺喝酒的手一顿,错愕地看着白桃。
白桃抿了口酒:“他灵力深厚,武功极高,又曾经学习过穆氏祖法,守备松散的天牢又怎能困得住他?我毫无防备之时刺下的一剑又怎会有偏差?将我刺杀,才能把我推出局,确保我的平安。他等师父给桡轻曼灌下宏光水后才自毁心脉,是在利用你们二人的怜悯与愧疚,留下桡轻曼一命。”
“他并没有你想的那样聪明。”应咺十分肯定地说,“他刺杀你,只是为了在桡轻曼面前邀功,因为愧疚,所以才刺偏了,不顾性命叫人来救你,也是因为你若死在牢中,他也无法脱身!”
白桃摇头,痛苦地闭上了眼,不再与他争辩。
她知道,应咺对他的成见太深了。
应咺将酒放在一旁,握住了她的手,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承认,我曾经利用你向玄青施压,逼他做出那样的决定。可他并不是无辜的,他自己也清楚并没有其他路可行,只能接受我的提议,我也答应他无论如何都会留下桡轻曼一命。所以,这只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一场交易,你无需觉得愧疚,他也并不值得你这样挂念。”
“够了。”白桃抽回手,猛地将酒罐里的酒喝完,用力地将空罐放在石桌上,掏出那张写了字的布料,递给应咺,“这是他死前托阿泽交给我的。”
应咺匆匆扫了眼上面的小字,沉默地坐了回去,蹙着眉不说话。
白桃收回布料,又开了一坛酒,地上已经没酒了。
她说:“他知道我总有一天会知道实情,也并不怨恨你提出这样的计划和要求,所以当他知道我是战神遗孤,且与你尚有一纸婚约在时,担心你我若是成亲会因此生出嫌隙,想过要与我一刀两断。这样,我就没有理由因为他的死亡而与你决裂。”
应咺目光坚定:“你绝对不会因为他与我决裂。”
“对,我不会。”白桃笑了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知道我狠不下心来,但你也知道,玄青与我交好,他死了,我会伤心,我会难过,可你并没有和我说过这件事情。小大人,你知不知道,这让我更加伤心,更加难过?”
应咺心里一阵烦闷,抓起了酒坛,灌了口酒。
白桃也仰头喝了一口酒,说:“我今天去看过师父了,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她并没有刻意隐瞒自己的行踪,所以应咺清楚地知道她的动向,也明白她今夜为何一反常态,淡淡道:“我知道天尊的事情对你的打击很大,但是阿桃,人总会离去,没有谁是离了谁就无法生活的。”
“怎么没有?”白桃指了指自己,酒劲上来后,她的脸变得彤红。
“自从天尊离世,几个月来,你与我讨论兵法阵法,你与我并肩杀敌,我们一起收服了魔界,还了三界太平,你不能否认,即便没有天尊,你依旧过的很好,阿桃,你可以过得更好!”
白桃猛地将酒坛放在桌上,“砰”地一声,酒坛竟然被她砸碎了,碎片和酒液粘在她的手上,鲜红的血液流下,触目惊心。
应咺吓得一慌,吩咐道:“来人,快去将药仙请来!”
他捧着白桃的手,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手中的酒液和血液,仔仔细细地剔除她手上的碎瓷片。
白桃却毫不在意,笑着问他:“小大人,这该怎么办?最后一坛酒被我砸坏了,没有酒喝了。”
“胡闹!”应咺心疼地皱起眉头,凶不起来,吹了吹她的手掌,“很疼吗?”
“疼?能有多疼?”白桃任由他抓着手,笑眯眯地垂首望着他,“小大人,那夜你送给师父的酒味道如何,不如再去弄些来?对了,你怎么知道那夜师父心情不好,想要借酒消愁?莫非偷听了我和孟婆的对话?”
应咺怔在原地,一动不动。
白桃哈哈的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才停下,对应咺说:“小大人,我猜对了,是不是?”
应咺回过神来,用灵力清洗她手掌的伤口,“阿桃,你究竟想说什么?”
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反应,语气依旧平淡,但白桃可以察觉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正在微微地颤抖。
“大婚那日,天昏地暗,天雷滚滚,我们都没有经历过三千年那一战,你为何可以一口断定就是万花结开了?你又怎知师父要去的地方,就是姑灌山?”
她的眼中像是一片即将燃尽的火堆,只剩了零星的火光,渴望应咺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应咺只是认认真真地替她清理伤口,默不作声。
看着他头顶高束着的发冠,白桃忽然想到了在昆仑山上的日子。
应咺每每带着糕点在太阳下和她讲故事,黎侑总会刻意回避,让他们独处。
在二人确定心意后,黎侑却全然变了副模样,看着应咺时,如临大敌。
从遗族平安归来,黎侑待他彬彬有礼,却仍然守着她不让他靠近。
直到乾坤塔一事后,黎侑开始回避她、疏远她,开始将她推到应咺身边,甚至默许她与应咺成亲。
白桃反握住应咺的手,眼泪控制不住地落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应咺,你早就知道师父会死于万花结,也知道他要给我喝下孟婆汤,是吗?”她的声音很轻很小,身子控制不住地颤抖,“应咺,告诉我真相,我求你。”
应咺浑身一颤,错愕地看着她。
她从未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过话!
他不擅长说谎,也不想欺骗白桃,即便知道自己一定不能承认,可还是麻木地点头,说:“是的。”
“你知道!”白桃猛地甩开应咺的手,用沾着血和酒液的手覆在自己的眼上,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你真的全都知道!”
“我那夜信誓旦旦地对你说:既然师父会死于战乱,那我便先将战事平定,既然没了战争,师父便也不用死了!那时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白桃凄然一笑:“你同意了我的提议,你笑着对我承诺,说你会与我携手共进,一起平定战争,让三界众生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如今你给了天下人幸福美满,却亲手杀死了我的幸福。”
她以为她输给了黎侑,输给了天意,输给了宿命,可没想到应咺早已知道一切,明明只要他告诉她,黎侑就不用死了!
白桃悲伤的闭上了眼睛,哽咽道:“为什么?”
“你是天界未来的君主,要揭示炎广的罪行,要促进三界统一,要......还我一个清白,你瞒着我安排了玄青的死亡,他都不怪你,我更没权利说什么。”白桃紧紧地握着拳头,握的满手是血,“可是,师父会死于万花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来可以救他!”
应咺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为什么?他当然不能告诉她:如果不是黎侑关上万花结,那死的就会是她!
“你......你走吧。”白桃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去拽地上的应咺,想把他拖出去,可她拉不动他,于是只能歇斯底里地喊道,“你走!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阿桃......”应咺紧紧地握着白桃的手,鲜血染红了他们二人的手掌。
“滚出去!”白桃一把抽出手,身子撞在了身后的石桌上,将桌上的饭菜撞翻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巨响。
“阿桃!”应咺连忙上去看她,却被她一把推到在地上。
白桃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的应咺,她瞳孔猩红,头发散乱,咬牙切齿地说:“他对你这么好,将你一手培养起来,我把你当作真正的朋友,毫无保留地信任你,可你为什么要骗我!”
应咺焦急地说:“不是的,你听我说。”
“赤霄!”语落,白桃手中赫然多了把猩红的宝剑,她一挥手,冰凉的剑刃搭在了应咺的肩上。
沭阳宫外的宫女闻声赶来,却见到如此景象,纷纷惊叫出声,此处的动静又将天兵引来,连忙拔出剑,立刻就要冲上前保护应咺。
应咺厉喝一声:“都不许动!不准伤了她!”
天兵们只好又纷纷收回剑,踌躇不定地看着院中的二人,一脸焦急。
白桃冷冷地说:“你出去。”
应咺站起来,祈求道:“阿桃,我知道我做的不对,但是......”
“滚!”白桃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猛地挥下一剑,红色的剑气在二人之间横空而出。
应咺连忙向后躲闪,却还是被赤霄削断了一节黑发。
他惊讶地看着白桃,不敢相信她真的要杀了自己,可他凝视着她毫无感情的双眸时,不由得一震。
不管多么落魄无助的时候,白桃望着他的眼睛里都带着点点光芒,可今日,这份光芒似乎从他的世界里骤然消失。
应咺只觉得浑身无力,往后一个趔趄,险险地稳住身形。
见他仍不打算走,白桃再次扬起了剑。
“住手!”俞翕听到动静赶来,连忙挡在应咺身前,用手臂挡住赤霄,吩咐道,“你们还站在那里干什么!赶快把太子拖出去!”
“不......我不走!”他知道,若今天走了,他就真的失去白桃了。
白桃一个错步绕开俞翕,手中的剑又要挥下,俞翕立刻抽出拂尘将赤霄打开,拽着应咺把他往院门口的天兵身上推:“你非要见血才肯走吗!走!”
天兵拉着应咺往外撤,应咺挣扎地要冲回去。
云喜恰好赶来,见到这幅场景,立刻一掌将应咺砍晕,吩咐道:“把太子送回宫里,不要惊动任何人!今日的事情谁都不准多嘴半句!”
众人齐道:“是!”
俞翕的拂尘发出点点金光,包裹住白桃,一瞬后,她也应声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