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包袱从外面回来,经过邻近的客房,那住在里面的四名差官们正在谈着天,隐约可听见卢官人这样的字眼,料得是在说我们,便驻足不动,听他们在说些什么。
“卢官人的运气可真是差呀,才娶了总督的小姐,还没到三个月,就要发配到边远地方了。”
“依我看卢官人运气不坏,小娘子人比花娇,到边远地方还是两个同去,两个多恩爱呀,不见拌一次嘴,要是我那婆娘,跟我吃一点苦,就埋怨数落个没完,哪象人家卢家小娘子,还是总督小姐呢,可没见叫一点累…”
“哎呀,这只是头三天,苦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就不信那小娘子能坚持到最后。”
“我看这小娘子不简单,这一路上,打尖赶路,样样都不露怯,你们可别小瞧了她。”
“你是拿人手软,自从小娘子送了你银子后,你见人就笑,小姐小姐地叫,好象人家的奴才一般,好不笑人…”
“呸!你倒会说,银子你也没少拿,见了小娘子小姐也没少叫,还好意思说我?”
“你们少说几句吧,人家毕竟是总督家的,再落魄也强过咱们这几个穷鬼,没听说过,李大人在京里的门生还有不少,说不定什么时候翻了身,又是大官了,对人家和气些总没错的…”
我露出一丝笑意,这几个押送卢湛的差官似乎还好,没有太难对付的角色,这几天来,待我们还算客气。
“几位大哥!”
我在门口叫了一声,那几人一愣,便有人跑着来开门,“李小姐,有什么事吗?”
“快入冬了,我看几位大哥似乎行李衣物带的不多,便买了几件冬衣,也不知合不合适,几位大哥胡乱收着,也算是我们夫妻一点心意吧。”
“啊,这,这怎么好意思…”
几人推辞了一番,收下衣服时,明显都是暗自高兴的,对我连声称谢。
***
“漪儿!”
我刚走到门口,卢湛就已经把门拉开,替我接下手上的物品。
“相公,没想到这里的冬衣比洛京的偏宜好多呢,你来试试这件,我买了五件,老板给我打了不少折扣呢。”
我说得兴奋,拉着卢湛试装,“咦,刚好,看来我的眼力还不错呢。”
“漪儿。”
卢湛按住我不肯空闲的手,“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心一动,对他笑,“说呀,我听着呢。”
“漪儿,你知道北原沧城离洛京有多远吗?”
卢湛拉着我坐下,看着我的目光有着别样的深意。
“我知道,再象今天这样走上几个月就到了。”可惜的是不能骑马,不能坐轿,只能步行,不然倒也算是旅游了。
“漪儿,你回去吧。”
他发出一声叹息,声音虽不高,却清楚地传入我耳中。
“娘一个人在洛京,需要你的照顾。”
我沉默着,卢湛说的,也是我一直担心的,但是,难道我可以抛下他,让他一个人被流放吗?
“如果不是身不由已,我希望我可以去帝都去帮爹的忙…漪儿,不要去北原了,娘那里你放心的下吗?”
“但是…”
我紧抓着他的衣袖,“我也不放心你…”
“漪儿不用为我担心,这只是一个漫长的旅途而已,你在洛京,也许对爹的事还有点帮助,等爹平安回来以后,你再来北原不迟。”
“卢湛,”我把脸埋进他的怀中,声音变得破碎,象是有许多话堵在心头,却一时说不出来。
“好娘子,你一定要来,不许食言。”
他紧紧抱着我,语气是尽量轻松地,但听来却忍不住地心痛。
“那,你要好好保重,要是变老变丑变瘦了,我,我就不认你了。”
我也努力笑着说,但是心里却沉沉的,在这个时代,被流放是有一定危险的,路上横行的盗匪、不可预期的灾祸及目的地的艰苦,对于适应稍差的人来说,不亚于死路。
“不用担心,从前我从南原家乡来洛京,千里万里的路都是独自行的,照样自在逍遥地到了洛京,如今有四名差官相陪,他们又给我的好娘子笼络住了,到沧城绝无什么问题,只要早点在沧城安排好,就等着一家团圆了。”
“我不想和你分开。”
我闷声嘀咕着,和爹娘的分离已经令我难受,如今又得加上卢湛。
他抚着我的长发,说得更是轻松容易,“分离之后,就是相聚,我想老天是看我卢小子幸福过头,要降点磨难和考验了…”
“卢湛,你真的觉得幸福吗?”
我问着这样的问题,有几分心虚。若不是被我家连累,他现在还是中层官员里的黄金单身汉,何至于流落到此。
“你看我象不幸福的样子吗?”他笑着低头,与我对视,我心头涌起一阵暖意,我相信他的真诚,这是个和我父亲为人很象的男子,难怪我家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喜欢。
“我爹有几房妻妾,我是庶出,在家里地位不高,但也不算太差。我最厌恶的,就是家里姨娘们争宠□□,下人们勾心斗角,弟兄们暗自争竞。虽然平心而论,我家至少表面上还是和气的,并不比其它相类的家族更差,但是我不喜欢这样的日子,亲人之间的关系本来就该是简单的互敬互爱,而不是掺着许多变了质的东西。”
我搂着他的脖子,头枕上他的肩,静静听着他的声音,我从不知道卢湛过去的心事。
“少年时我就离群索居,与弟兄们不同,我爹并不特别喜欢我,却也没亏待我,别人有的,我也全有,在十几岁时,他给我定了亲,…”
我忍不住想插话,“梅家小姐?”
卢湛微微一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是啊,你还记得?梅家这亲事,是我家家境不错之时定的,后来我爹过世,几房分家,我娘地位不高,娘家又没什么势力,因此所得很少,梅家提出了退亲,我也就允了,但我娘气了很久,要我上帝都去考取功名,好让她扬眉吐气,…”
“你怎么不去?”
“功名这种事并不是想想就可以的,许多人白首穷经,屡战屡败,误已误人。我家境中落,不想为了一个虚幻的目标,丢下奉养娘的责任。”
“娘过世后,我离乡游学,先到了洛京,听说老师的为人,就厚着脸皮投书求见,蒙老师不弃委我官职,又得入门下,…”
“你可是爹得意门生呢。”
想起爹当初拿着卢湛的文集,向我和娘啧啧赞叹他又发现一个人才的情景,我微微而笑。
“漪儿,当老师向我提起亲事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
“咦,你幸运什么?不怕我丑怪无比?”
我笑问,他摇摇头,“以老师之不凡,岂有丑怪之女?况且,漪儿,我曾见过你小时的样子,如小仙女一般可爱,…”
“等等,你什么时候见过我?”
我眼睛睁大,奇怪地望着卢湛,卢湛被我看得脸上微红,轻咳了一声,“我初上李府等着求见老师时,你不知有客人,冲了进来,见了我在,便对我笑笑,又跑了出去。那个时候你梳着小辫子,笑起来露出一颗小虎牙,很是可爱,…”
有这样的事吗?时隔六七年,卢湛的样子应该变了,我才没什么印象。
我心里暗喜,却嗔道:“怎么没听你提过?”
“我以为你也记得,没想到你早忘了我。”他说得暧昧又哀怨。
“人家才几岁,哪能记得?”我嘻嘻一笑。
卢湛轻叹了口气,“我可记得很清楚呢,老师的提议我一口就答应,我答应得这么快,还令老师奇怪地看了我很久,我心里不安,真怕老师就此改了主意,”
“呆子。”我笑得在他怀里乱动一气,多亏卢湛搂着我,不然非跌下地去不可,
“成亲之后,我发现我终于有了长久以来梦想的那种家庭,知道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这样不叫幸福,什么才是呢?”
他说完了这句,深深看着我,眼眸闪着灼灼光华,我绽开笑容,一把搂住他,“卢湛,我有没有说过我喜欢你?”
“没有。”
他说得有点委屈似的,我在他耳边轻声说,“那你听好了。”
我们,至少,还有一整夜的时间。
***
“我不认识你们。快走吧!”
“大婶,我们真的是浩少的朋友,洛京没有不知道的。”
“浩少又是谁?你们快走吧,别胡言乱语的,老娘可不是好惹的!…若是惊了我家夫人,叫你们…”
我只走到娘寄居的巷口,就远远地听到田嫂的大嗓门在和人吵着,我赶着跑过去,见田嫂举着根面杖,象是黑面门神一样地与龙方二人对峙。
龙方二人都是一脸无奈好笑,我忙上去喊了声,“田嫂,他们是朋友。”
此言一出,三双眼睛都看向我,田嫂发出一声怪叫,指着我,“你,你…”
“李浩,你可算出现了。”
“我们一听你伯伯家出了事,就到处找你。”
田嫂扔了手里的东西,“天啊,我要告诉夫人去!”
当我穿了女装,站在龙方二人面前时,那两人惊讶之极,半响回不过神来,直嚷着自己在做梦。
“天呐,我竟然败在一个女孩手里那么多次,龙老大,别拦着我,让我一头撞死算了。”
方英杰表情夸张地朝龙东海撞去,龙东海呸了一声,躲过他的自杀袭击。
“正经些,先听听李浩家里的事你再疯成不成?”
“成成,”方英杰马上站正了,正色看向我,“李浩你家的事就是我的事,需要什么只管说就是。”
“不错,老方这句话还说得象样些,李浩,你家人寄居在这小巷里既不安全又不方便,还是住到我家去吧,潜龙庄虽然老旧,但地方大得很,住起来自在。”
我心头一暖,拱手相谢。
龙东海呵呵一笑,“谢什么,李浩你这样正经八百的说话,我还真有点不习惯啊。”
娘和田嫂住到了潜龙庄,安顿好之后,我便向众人辞行准备动身到帝都。
在临走时,娘把手上的金钏褪下来塞给我,抹着眼泪千叮万嘱,叫我自己也要当心,不要逞强。
龙东海拍着胸脯叫我放心娘和田嫂,还丢给我一张五百两的银票,我也不客气地拿着,方英杰这家伙早已经自告奋勇地去追卢湛一行人,说是要千里护送,暗中保护兄弟的老公。
这两人,倒真是够义气的朋友,不枉相交一场。
* * *
“爹爹!”
只不过一个月不见,爹爹就黑瘦许多,要是让娘见了,还不知要哭成什么样呢。
“漪儿?”
本来半坐在破木床上的爹见了我,又惊又喜地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老夫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呀,爹,我来帝都了。”
初见我的高兴突然降了下来,爹沉下脸,“怎么没去北原?”
“我和卢湛商量过了,要等您案子一了,就接爹娘一起去。”
我忙解释着,“卢湛那里我有一个朋友去保护他,应该没事的。”
爹叹了口气,面色和缓下来,“你一个人来帝都,可有地方落脚?这天牢你怎么能进得来?”
“多亏了柳大人和秦大人上下打点。”
这两人都是爹早年的门生,倒是很热心地帮忙,可惜他们地位不高,没多少权力,也只能帮到这种程度。
“难为他们。”爹又叹了一声,“漪儿,别叫他们作难了。炽王势大,他们如何相抗,平白误了前程。还是等会审过了,给定了罪名,无非让削职为民,充军流放罢,总可以出去的。”
“爹,这样不行的,”我摇头,“您被关十来天了,大理寺和刑部都没有审的意思,分明是想拖着不办。”
他们拖着不办,难道我爹就一直住在这黑牢里不成?
“漪儿不用急,这里倒还好,没人为难,你别冲动做一些傻事出来才是。”
爹反而安慰我,我苦笑,“放心吧,我很小心的,只是去找一些爹的旧友,打听些情况罢了。”
“漪儿万不可露了女子身份,”爹的目光变得忧虑,“那炽王不怀好意,不得不防。”
提起炽王,我就气愤不已,“爹爹放心,女儿也不是好惹的。”
哼,他惹急了我,我会让他后悔终生,大家谁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就是你这样才更令爹担心呐,”爹拍拍我的肩,“这一时的风浪过去,咱们一家远远避居,再不理这些权势浮名了,但你若有事,叫爹娘倚靠何人?切不可冲动。”
“好好。女儿晓得。”
我也不再争论,拿出带来的东西,爹讶然,“咦,这个味道很熟悉,莫非是醉仙楼的太白春?”
帝都醉仙楼的太白春酒正是爹在帝都时爱喝的,爹吸了口气,看上去精神一下子好了很多,我心下高兴,笑道:“既然回了帝都,当然要喝点洛京没有的太白春了,爹,你看,这里还有六福居的点心,杜老九的烤肉,…”
爹爹笑着抚着胡子,“好孩子,知道爹爱好。”
我给爹爹倒了一杯酒,爹接过喝了一口,叹道:“有酒有肉,可惜少了几本册子,不然让爹住个数月半年都成。”
我从袖中拿出几本册子,笑道:“爹呀,这是京里最流行的新诗,您要不要看看?”
“真不愧是我李翰的女儿,”爹更是欣喜,接过册子翻了几页,小心地放到床上,“有诗有酒,不啻神仙。”
我看着爹爹,感觉他的高兴有一大半是给我看的,不禁心下微酸。
我正要说话,就听牢头在赶人了。
“李公子,时间已经过了,再不走可就…”
我向爹告别,随着牢头走出去,等快要到大门口时,我突然听到一个不想听到的声音。
“你,站住!”
我心里打了个突,没道理我才来看爹一次,就被这瘟神碰见,除非他一直守在这里。
我停下步子,身后那人走到我身前,脸上挂着招牌式的傲慢冷笑。
“你就是李翰的侄子李浩?”
“小民见过王爷!”
我低着头行礼,显得很害怕的样子,不想让他看到我的脸。
“你来看你伯父?听马定国说你是个很识大体的小子,怎么不劝劝你那顽固的伯父啊。”
我心里暗咒,陪笑道:“小子劝了,只是人微言轻而已,…王爷既然有命,那小子以后多来劝劝,还望王爷恩准。”
“哼,他不识抬举也就算了,少不了他的苦头。本王看你倒还是个人才,恰好本王府内还少个师爷,你意下如何?”
我暗自纳罕,连声道:“多谢殿下赏识,只是小民还要照顾伯父,…”
“大胆!”
高炽突然发怒,“你这个蕞尔小民也敢拂本王之意,看来你们姓李的都需要一点教训!”
我的周围顿时多了不少跃跃欲试的侍卫,我左右看看,自忖并没把握脱身,而且就算我跑了,我爹还在这里,难保这昏王不会找爹出气去。
我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我绑成麻花。
这下惨了。
(这几天思想有点打结,所以更新慢了,另开一个很小的文放松一下。:),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