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湿漉漉的两手随意抹在衣䙓,额面皆是水渍,正要一起也给擦擦,一截蓝色的宽袖贴了上来。
“横竖都会弄成这样,妳拉起衣袖,又有什么意义呢?”伸手轻按,替她吸取颊边水滴,司徒青衣睇着她颜色半深的襟口和下䙓失笑。
纪渊怔住,傻楞楞地瞅着他一会儿,才“哇”地跳开。两人都在刹那呆滞住。
“我被你吓到了!”她先指责着。
“……我也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叫声,还有……自己没有自觉的举动。他耳朵微微热起来。
纪渊在一旁喃喃碎语:“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咱们还一起睡过呢。”虽然只是在同一片屋檐之下。她有些懊恼地搬出更强而有力的安慰:“对对对,我还看过他屁股呢!”虽然是很久很久,久到他不晓得的以前。她含糊着字句,嘟嘟嚷嚷,好半晌才镇定。
司徒青衣没仔细听她念些什么,只是将莫名轻起细纹的心境缓缓抚平,随即移目,忽地发现她左手手臂上头有条长长的伤疤。他停顿了一下,启唇问:“……纪渊,妳的手怎么了?”
“啥?”纪渊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膀臂,一顿,很快地把卷起的袖子放下,后来又感觉自己似乎欲盖弥彰,她略是补救道:“呃……没什么啦,是旧伤、是旧伤。”不算扯谎,因为的确不是很新的伤,她没有对青衣扯谎啦。
“旧伤?”还带有朱色的痕迹,和他腹侧那一刀很像啊,旧吗……“咦?纪渊,妳什么时候受的伤?”
“喔……这个啊……”又想打混过去。
“是被那贼人所伤的吗?”他不理会她的敷衍,更直接地问了。
唉──她叉腰,用力地叹出一口气。半晌,才说:“青衣啊,你看我好好的啊!”她挥舞着双臂,左拐右弯,又上又下,“所以啊,你不要再问啦,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嘛,再讲出来,咱们俩又要浪费口水了。”像是证明给他看,她两只手伸得好直,握拳张开着。
那伤,有几寸那么长,很疼的吧?他的腹伤虽然浅,也痛了七、八日,但她照顾自己那数天,都没有异状啊……他凝睇着她,脑海浮现她曾拍胸笑说可以为自己上刀山,他还以为是笑语,胸廓不禁一阵缩紧,忽然不晓得该说些什么。许是察觉他的沉默,纪渊笑两声,自己道:“青衣啊,你瞧,这里的花都谢了呢。”她指着溪边的几株梧桐,稀稀疏疏的枝叶看来好寂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常来这儿玩,我都站着打拳,你呢,就坐在那边的大石头上缝衣服,我每次都问你有没有仔细看哪?你明明瞧不懂,却还是说我很厉害……咦?你好像要我别再提以前的事呢,真是,我又忘了。”他不喜欢的啊。她敲敲自己脑壳儿。
“……我以前来的时候,没见过妳。”八岁到十岁之间,这林子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啊?是吗?”看他说话了,她便笑道:“那当然啊,我本来不是在这儿玩的,是因为认识你以后,才会过来的啊。”隔天她就有再来呢,只是没瞧见他,所以便以为他们已经好聚好散了,幸好过几日又在街上重逢,当真有缘呢!
她说得轻松又理所当然,他却感觉到那时小小纪渊的另外一种心意。
她是怕他又被欺负,又孤独地在这儿哭吧。
昂起首,梧桐枝干如昨健壮,他轻声道:“这里,总是有很多小黄花啊……”
“是啊是啊!”她开心应和着。“你还记得啊?”
她好像认为他记性很不好似。
“小黄花,妳爱拿来插在我发上,说女孩儿就是要这样漂亮。”他道出往事,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自己被当成女娃儿,只当她在玩游戏。
“噗哧!对对对!”不客气地大笑出声。这阴错阳差的结拜真是太好笑了,三不五时想起仍旧会想要捧腹。
“妳还会说:“青衣在这里,我也会在。”所以……”
“你一定可以在这里找到我喔!”她抹去眼角的笑泪接道。
“童言童语。”只有他当时才会那么相信。
“才不是!我都很认真的。”她不要他一个人又孤伶伶地躲着哭。
“……爆竹会飞上天也是认真的?”
“我真的以为会飞啊!”
“那,摘星星送我呢?”
“我真的以为可以摘啊!”
“那,煮草根给我吃?”
“喔……那个啊……我真的以为可以吃嘛。”
“……妳老爱扯到上辈子,也许,我前世就是欠了妳什么吧。”他平静发言,也很认命。
“哎呀,你干嘛翻旧帐嘛!明明平常都忘记啦!”害她好丢脸。
“因为妳提醒我,所以慢慢地都想起来了。”一件一件的……谈不上美好,甚至是相当凄惨的回忆。
却……让他贫乏的人生丰富。
这样的认知虽突然,却没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一切都是很自然地就接受了。
“欸欸,又是我的错?”好吧,谁教她老爱讲小时候的事。
“也不算错……”他低声道。
“什么?”纪渊故作惊讶地嚷嚷:“不算错?不算?那就是不错喽?你觉得这些……这些事情,很不错吗?”乱拼乱凑,两句话压根儿不同意义。闻言,他却是严肃地想了一想。
“不行吗?”微恼地回答,颊边有着可疑的红痕。
她瞪大瞳眸。
“哈哈哈!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啊!”她好开心,好开心好开心啊!“我一直以为你很后悔,后悔跟我那样皇天后土的拜过,结果你并没有啊!”就算他是一时没考虑清楚,她还是会偷笑好几年喔。
后悔?他并不后悔啊,为什么她会这样认为呢……或许他并无如她这般热络,但他心里多少仍是会惦着她的。
因为……因为,在他二十四载的生命当中,有她的时间,比没有她的还多得多了。
“……我不会后悔,就像我不会讨厌妳那样。”他温道。
她只看了他一眼。
旋即,高兴地抓起地面花瓣,飞扬道:“青衣,夏天开花的时候,这里会很美丽很美丽的喔,我都会踢这棵树,就最大的这棵啊,花掉下来,弄得一头一脸,还会吃到嘴里呢!”她快活地笑着,亮眸灿灿,随意将花瓣朝天空泼洒。
他望着她在花雨中的笑颜,心跳竟是悄悄地震荡了。
十多年来,他究竟看到她什么呢?
中秋夜之前,她之于他,一直都是个名称为“结拜手足”的长久牵绊;中秋夜之后,她却打开她小女儿的秘密宝箱,连带不太矜持地推翻他在心里所建立的畛域。
他们是义结金兰,她却对他有除了拜把之外的感情。
那……他自己呢?
“……咦?”怎么回事?好……奇怪啊……
他抚住胸腔急遽跳动的位置,似是压抑不住了。
纪渊那夜的轻吻,直至此刻才犹如点着引线,火焰般在他颜面复燃,不只迅速更猛烈,“轰”地一下,他清秀干净的脸容成了中秋街市高挂的大红灯笼。
城里城外绕了一大圈,结果还是偷偷地回到裁缝铺旁的一间客栈。
纪渊说,看来危险的地方才更安全。而且,可以顺便观察那些人的动静。大概,他成为她冒险的意外同伴了,所幸自己也没什么事,就安静地当个观众,看她飞天女侠恶戏坏人吧。
唇畔不觉露出笑,司徒青衣从包袱里取出半成的披风,穿针引线后,细心地缝纫起来。
原本,披风上头该有适当花纹才不致太过单调,但他不晓得要缝些什么,而迟迟无法下手;现在,他却不再犹豫了。
青色的棉线,让粗针牵着,穿过黄澄布料,勾勒美丽的轮廓。
跟随着来去之间,过往与现在的回忆,片段在他脑中缓缓流动起来。
不论那些是喜悦、恼怒,或者哀伤,她都占有极为独特的份量,他不清楚自己是否曾有过同样的感触,只是,心里某条线被拿掉开始,他逐渐变得敏感和在乎了。
“青──衣。”
窗户伴随着叫唤被敲了敲,他一愣,随即起身开启。
纪渊的笑脸出现在夜风吹拂的窗口,她站在屋檐边,下面有着……两层楼的高度!
“妳在干什么?”他吃了一惊,忙让开身要她进来。“怎么不走门呢?”太危险了!伸手就搀住她膀臂。
纪渊顿住,忍不住直瞅着他。
抿抿嘴,她不着痕迹避开,利落地跃窗而进。“我怕被人家发现啊。从后巷的窗户进来比较没人看到嘛。”小心一点才好。
司徒青衣只觉掌心一下就空了,有些奇异感在心里飘摆,他默默关起木窗,才转过头,一阵香气就扑鼻而来。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袋,在桌边坐下倒茶,笑道:“青衣,来吃包子,热的喔。”她呼呼吹气,撕开油纸。
“妳去哪里了?”他疑惑问,在她身边落座。
“我回家里看看麻烦解决没呀。”她突然压低声,整个人倾近:“我家弟弟不见人影,所以消息来源不够,但是,家里人抓了几个讨厌鬼回家拷问……咳,是请他们喝茶,友善地询问,总之,他们是在找一个很重要的人,而那个人,很可能跟我家弟弟在一起。”她抓起一个包子递给他。
“人?”他接过。“是啊!不过没问是谁啦,反正和咱们都没关系。”纪家家训:自己捅的楼子自己要收拾,所以,弟弟,请把事情收拾干净才准进门啦。“咱们家都已经好好告诉过那些讨厌鬼了,说也奇怪,放他们回去以后,家里附近看着的人都退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