肢体的左边部分,一排长长的睫毛,像是一只微微闭着的眼睛。在桌沿上,枯死的枝干上,变形的肢体上,分别有一只扭曲变形的时钟,钟面上清清楚楚地标志着一个时间。另有一只反扣的表盘在桌面上,上面爬满黑色的蚂蚁。所有不同事物的接轨处,都表现出混乱的逻辑。光与影的错乱,仿佛有一双眼睛在画面看不到的地方进行窥视。而那些扭曲的时钟,那些黑色的蚂蚁,都像是在唤醒人心深处某种潜藏的恐惧和深深的焦虑……
《被豹子袭击的黑人》及《记忆的持续》这两幅画,虽然出自于两位不同派别的画家,但两幅画所表现出的情绪却有着相似之处,都隐藏着内心的焦虑、不安、悲伤、恐惧,还有一种似乎无法挽救的绝望。普克暗想,这两幅画是谁挂在客厅里的?选这两幅画的人,是因为单纯喜欢它们的画面,还是因为其它更深的原因?
普克想起,当时站在身边的项青看到他注意那两幅画,说了句:“这两幅画,是我从A市美院一位油画家那里买的仿制品,我都很喜欢。尤其是这幅《记忆的持续》。不过,我更喜欢它的英文译名《Thepepersistenceofmemory》。
普克听了曾问:“什么样的记忆才会那么persistent呢?”而他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丝淡淡的阴影轻轻掠过,原来选这两幅画的人正是项青。
现在,当普克从那样一个梦质中醒来时,他没有来由地想到了那两幅画。画面里隐藏着的无穷无尽的不安、忧伤、恐惧、焦虑,以及那种无法自拔的绝望之情,使普克心跳急促。他不由想:项青的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窗外的天空已经蒙蒙发亮。新的一天到来了。
19
三月二十七日,星期一。
早上将近八点钟,普克房间里的电话突然响了。普克接起电话,听到项青的声音。而这个一向柔和平静的声音,今天却显得慌乱和紧张。
“普克,是你吗?我妈好像,好像……”普克第一次听到项青这样的声音,像是紧张得说不出话来。
同时,电话里传来项兰惊慌失措的叫声:“普克,你快来呀,我妈她她她……”项兰也像是口齿打颤,好不容易才说出来,“她好像疯了!你们快来呀。”
普克头脑里像是被泼了一盆水。周怡疯了?
来不及更多思索,普克对电话里说:“别紧张,你们把门锁好,我马上就到。”
这个电话一挂断,普克马上拨了马维民的电话。一听到电话里传出马维民的声音,普克便说:“马局长,周怡可能出事了。项青项兰刚才打电话来,说她们的母亲好像疯了。您有没有车?如果有,我在这里等您,我们尽快赶到周怡家。”
马维民也吃了一惊,立即说:“好,我马上到你那里,你直接在楼下等我吧。”
普克在宾馆楼下等马维民,他利用这段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昨天与周怡谈过话后,普克与马维民都确定周怡与欧阳严的案子有关,但具体关系深到什么程度,暂时还不能肯定。而且,普克通过对周怡的问话感觉到,在周怡与欧阳严之间,除了普通的情人关系之外,似乎还隐藏着其它某种联系。
虽然昨天就看得出周怡内心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以致于短短几天之内,容貌上都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但在昨天的谈话中,周怡总的来说,仍然显得比较沉着,虽然也明白在某些问题上已经无法隐瞒,但仍在想方设法为那些可能更严重的问题寻找出路。
而现在,项青项兰却打电话来告诉普克,她们的母亲好像疯了。项青项兰说的时候,都用了一个“好像”,那么周怡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表现出“疯”的样子,使项青项兰既感到恐惧,又不能确定呢?
普克正想着,一辆公安局的车已经开到了宾馆门口。马维民坐在前排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一位年轻警察开的车,马维民一看到普克,便向他招招手,普克快步跑上前,打开车门,坐进车里。
马维民问:“你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吗?”
普克说:“还不知道,她们电话一打来,我让她们把家门锁好,便给您打电话了。”
马维民不再说话。普克也陷入沉思。车子飞速地开着,很快便来到项青家那片住宅区。门卫出来看了一下驾驶员出示的证件,没有登记便直接放行了。
到了项青家的院子前,看见院子门开着,项兰神色惊慌地站在门口,一看到车来,马上跑出来,对着匆匆下车的马维民和普克叫:“快点快点,我姐在里面看着她呢。”
马维民与普克急忙往里走。普克一边走,一边问:“项兰,别着急,告诉我,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她疯的?”
项兰声音颤颤地说:“就是给你打电话前,我都吓死了,赶快让我姐给你们打电话。”
说着,几个人已经来到大门前,项兰拍着门叫:“姐,姐,开开门,他们来了!”
门开了,项青脸色苍白,但语气比刚才给普克打电话时显得镇静,说:“马叔叔,普克,你们来了。”
马维民点点头,走进大门,普克紧跟在马维民身后,也进了门。项兰站在门口,想看又有点怕的样子,那位开车的警察停好了车,也走进院子,但没有进客厅,而是站在大门口等着。
没看到周怡之前,普克已经对她的状况作了设想。
事实上,普克印象中的精神病人,都停留在他童年时的回忆里。那些人一般都是蓬头垢面,衣衫破烂,甚至赤身裸体,或者狂躁地跑来跑去,或者张着嘴,口水挂得长长的,傻笑不已,或者嘴里念念叨叨,时不时地发出一声怪叫。而当他看到周怡时,心头却被一种很难言喻的感觉占住了。
周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穿着一套黑色的西装,和她平时上班常穿的那种差不多。她的一头短发梳得很整齐,和前一天普克见到时相比,又添了几分灰白。周怡五十多岁了,但身材仍然保持得很好,坐在沙发上时,背挺得笔直。她为自己化了妆,与以往那种淡而自然的妆不同的是,今天,周怡的脸上涂了厚厚一层粉底,那层粉底之白,与脖颈处的黄色形成一道极为分明的分界线。她的眉毛变成两条浓黑的墨线,高高地挑上去,眉梢一直插入额角的发际。平时周怡涂的口红,是一种比原来唇色略深的暗红色。现在,她的嘴唇上,涂满了鲜血般的色彩,并且那血红的唇膏没有被限制在唇线以内,而是大大地延伸开来,使周怡原本大小适中的一张嘴,结结实实变成一张血盆大口。
在这张被夸张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上,是周怡那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她高高地扬着头,下巴翘着,目光里充满着一种僵化的威严,眼睛斜眼看某个方向,嘴旁的两道弧线因为脸上肌肉的紧绷而弯曲起来。整个脸上的神情,就仿佛她是一个傲视四方的君主,正站在她的领土上,检阅着她的臣民。
听到门口的声音,周怡动作僵直地扭动了一下脖颈,将脸转向门口。看到马维民和普克时,她充满威严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明显的疑问。
“你们是什么人?”周怡说话的声音也像是有点改变,嘶哑,带着一丝金属刮擦的杂音。说话的语速也很慢,像是在强调她的尊严。
马维民看了看普克,普克第一次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不知所措的表情。
普克向前走了一步,周怡立刻拔高了声音喝道:“你想干什么?!怎么敢私自靠近我!来人哪,来人哪,给我把这些人都拖出去!”她的声音尖锐凄厉,像是从喉咙深处逼出来的,令人听了,木由汗毛直立。
普克停住了脚步,他的眼睛一直看到周怡眼睛的深处。普克看到,在原来那双虽然不再年轻,但仍然美丽的眼睛里,在那种金属般的威严之下,周怡真正的目光,已经涣散成一堆灰烬。
普克脑海里出现一幅幅法国画家巴费的系列作品《小丑》,在那些画里,每一张小丑的面孔都是线条夸张、色彩鲜艳,而眼里却流露出深深的悲哀。眼前的周怡与画中小丑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涣散的眼神。
普克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周怡真的是疯了。
20
谁也没有料想到,事情会突如其来地发展到这种局面。
三月二十六日上午九点多钟,周怡被马维民通过局里联系请来的精神病院医生带去了医院。当精神病院医生准备将周怡带走时,周怡出现过短暂的狂躁行为,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遭到了污辱和践踏。她厉声喝斥着,躲闪着,挣扎着,哀求着,声音由高亢凄厉逐渐变得凄凉悲惨,最后,在医生强行注射的镇定药物的作用下,狂躁行为逐渐消失,目光一下子涣散开来,显得水讪、安静而顺从,任凭精神病院的医生将她带走了。
马维民和普克没有马上离开,马维民安排了局里的同志负责周怡在精神病院的安全问题。对于马维民来说,周怡坚决抵赖、周怡暴跳如雷,甚至周怡连夜潜逃,都是可以想象并预料的事,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周怡竟然会精神错乱。
周怡被带走后,项家客厅里一片寂静,每个人都长时间地保持沉默。马维民垂着头,手指用力捏着眉心的部位一项青坐在沙发上,怕冷似的抱着自己的双臂。项兰斜斜地传着墙,两手不安地时而捏紧时而放松。而普克,站在刚才送走周怡的地方,一动不动地凝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