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多久,他们在这七月的炎炎日头下,混入那群被拐来的可怜流民之中。
远处有人中暑昏倒,攸君这才发现自己所在之地老是有一片阴影,那是张寅青“刚好”挡住太阳所造成的。
他是有意的吗?不!不!他绝不是那种体贴细心的人,他一定没注意到,或者根本就是喜欢晒太阳,要抢她的阳光!
黄昏来临,又是排队领稀粥之时,攸君尽管饥肠辘辘,但想到那堆小石子,就没有了胃口。
“别那么娇气了,想想你此刻的身分!”张寅青强迫她站直身说:“乞丐婆就要有乞丐婆的样子!”
这时,阿官对监督他们垦地的土匪说了几句话,然后走过来假装巡察,却偷偷地说:“跟那个送饭的走,他正要去张先生处,也是我们自己人。”
张寅青看准方向,又对阿官说:“看着我‘老婆’,务必要她把稀饭吃完,免得待会饿昏了碍事。”
“没问题!”阿官说。
攸君眼看他拄着拐杖,慢慢走到炊煮的大锅处,并没有引起他人的怀疑。突然,阿官附在她的耳旁说:“别一直盯着他,他不会有事的。”
攸君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尴尬,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视线竟追随着他,而且还屏住呼吸。不过,能确定的是,她才不在乎他的安危呢!
软禁张潜的地方在山寨最里头的一间草屋,送饭的兄弟左右仔细查看,等没有人时,才喊张寅青进屋,自己在外头等候。
“张先生。”张寅青低喊一声。
草屋内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小的男人回过头,他有一张苍白的脸,是标准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样。他因这称呼感到讶异,迟疑地看看张寅青,突然露出欣喜的表情说:“寅青贤侄,你终于来了。”
“阿官说没有我,你一直不肯走,我排除万难都要来呀!”张寅青说。
“不是我不走,只是能信任的人太少,我早吓破胆了。”张潜说:“我的家人都及时离开了吗?”
“我师父都派人送他们安全回浙江了。”张寅青回答。
“我一个人死了没关系,就怕会连累到我那几个儿女。”张潜摇头说:“我实在应该像我三哥那样出家当和尚,没妻没子的,也不会有这些没完没了的牵挂。”
“无名师父还很感谢张先生呢!说你替思宗皇帝传了后,足以告慰他在天之灵。”张寅青安慰地道。
“唉!身在帝王之家,真是不幸呀!”张潜摇摇头。
这位张先生,并不是外传的“朱三太子”朱慈灿,而是差距不远的朱四皇子朱慈焕。张寅青曾听过他十岁时一路逃亡的悲惨经历,最后不得不改名改姓,东藏西躲的过日子。
他和无名一样,国破家亡的哀痛经验,成为心中深深的烙印,他们害怕再经历一次腥风血雨,害怕被野心份子利用,所以绝口不提自己的身世,中有极少数的至交知道。
外面的兄弟传来暗号,张寅青匆匆的说:“张先生,今晚三更后,会有人来接应,你千万别熟睡了。”
“我明白,你自己也要小心些。”张潜交代着。
张寅青再拄着拐杖若无其事地回到开垦的队伍里,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看情况,白铁爪因准备接受清延的招降,防备方面的确松弛许多,完全没料到丐帮及糟帮会插手其间。
排队取稀饭的人仍有一长串,他走到荒地旁,见攸君正乖乖地吃着食物,但碗里的却不是石子粥,而是和张先生相同的红烧烩饭。
“怎么回事?”张寅青凶巴巴地问。
“呃!我看吴姑娘饿得可怜,她向来不吃那种稀粥,因此,我……我就……”阿官支支吾吾地道。
“因此,你为美色所诱,任凭她差遣,去端头目们吃的东西来给乞丐婆?你们找死呀?”张寅青凑近他的脸骂道。
攸君忙把碗还给阿官,“你别骂他,都是我的错。”
阿官拿着碗快速地离去,免得场面愈弄愈糟。
“你以为你支使人惯了,就可以把我的兄弟耍弄得团团转?告诉你,少来那一套。”张寅青继续低吼。
她又饥又累,不过是吃一点大不了的饭,就要被骂成这样!他说她那一套?是哪一套?她以前用个十几二十套也没有人敢吭一声,今天偏就沦落至此!她不应声,是因为不屑说,而且也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早就不是千金小姐了!”他更过分地说:“你得听令于我,我说东,你就不能向西,明白吗?”
千金小姐?她可是比这还尊贵呢!她娘是大清公主,父亲是大周王子……想到此,攸君的眸子又蒙上一层忧郁的薄雾。
又来了!又是那神秘感,表示她神魂已在天外,完全没放在他身上,有可能话说到一半掉头就走!与其如此,他也不想再和她胡缠,先填饱自己的肚子再说。
张寅青忿忿地走向领粥处,突然身后传来攸君的一句话,“你忘记跛脚了。”
她还注意到他?不!她是纠正他,向他的权威挑战!张寅青没好气地放低左脚,猛地察觉自己的莫名其妙,他干嘛为一个女人对兄弟发火呢?
是怕攸君会影响他们,就像影响他自己一样吗?
七月的夜仍带着一丝沁凉,流民们都聚集在篝火处,看着主寨里的灯火通明及笙歌不断。
他们都没有看过白铁爪,只见厨房的佳肴往返送入,而乞丐中年轻、稍具姿色的女孩,自愿或不甘的,都难逃几个头目的魔手。
虽然彼此冲突不断,但攸君还是紧跟着张寅青,像一线形影不离的“夫妻”,夜里他们自然就挤在一块儿。
张寅青直直地躺在地上,望着满天星斗。攸君小心地与他划出一条界线,抱膝坐着,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但这两天来实在经历太多,大火、洪水、失散、强迫跟陌生人走、装乞丐、做苦工……种种都超过她身心所能负荷的程度。于是,她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沉睡状态,而且还作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有猛健豪爽的阿玛,他特别疼爱她这个小女儿,总喜欢把她抱得高高的,逗得她又叫又笑;还有世霖哥哥,不是拿蛤蟆吓她,就是买些小玩意儿哄她,她生病时更不时陪着,装小丑让她笑逐颜开……
花园里还有谁呢?哦!是征豪和洵豪……洵豪力气大,总把她的秋千推得高高的;而征豪心细,总站在前面防止她摔下来。
她不是很幸福吗?有这么多强壮的臂膀听说丰她。攸君感觉到那种温暖和安全,但又有一些冷,王府豪宅怎么会这么冷?她不禁轻喊着,“阿玛,阿哥……”
张寅青当然是闭不了眼,他有太多事要留意,见那位娇生惯养的小姐终于睡了,身体慢慢地歪斜,他挪挪手脚,她就枕到他的腿上来。
这就算是害她刨泥土、挖草根的一点服务吧!
阿玛、阿哥……她是在说梦话吗?这是哪一省的土话?她是喊妈和哥哥吗?张寅青一直觉得她的身世怪异,跟着姨婆一路逃难似的往东奔走,她真正的父母家人呢?
那样脱俗的气质,她的家人也应该不平凡吧?
就像他,不凡的气宇、不凡的家世、不凡的人生,虽然领的不是乞丐,就是工人,但五湖四海,连草见了他都要低头,不也算踩在云端的土皇帝吗?嘿!他可第一次找到也是踏着云而行的土皇后耶!
一滴大露水落在他的额头上,冷醒了半睡的他。什么和什么呀?他八成是昏了头,才在那里封什么皇帝和皇后的,这名叫攸君的女孩,脾气特娇怪,连路都走不好,既不柔也不顺,淡淡的摸不着,哪里配得上他张小祖的名号呢?
唉!愈早解除这“包袱”愈省心吧!
当他们两个近得要偎成一团时,夜枭声有规律地响起,呼呼呼,三声、三声,又三声。
张寅青连忙推醒攸君,半抱直她,耳语说:“时辰到了。”
那亲密及温暖的感觉,让攸君一时迷糊了,直到看见那半勾的月和满天的星,她才想起土匪窝的一切。
他们摆低姿势,几乎匐铺在地的走出流民的范围,来到竹墙旁。三更已过,虫鸟歇息,人人熟睡,白白的热气全散,正是大自然警戒力最松懈的时候。
夜枭又叫,攸君看见几个走动的人影,都向他们围聚而来。大家不敢说话,只用手比划着,夜太静,连树叶的沙沙声都显得有些吓人。
要怎么出山寨呢?原来他们早在竹墙的最荒僻处挖了一个大洞,切断墙根,再加上林杰及李武东在外的刨掘,刚好够一个人钻出去。
数了一数,总共六个人,张潜第一、攸君第二、张寅青第三,再来是两个丐帮的手下,由阿官殿后。
先出去的人先行,过程丝毫没有停顿。林杰领路,阿官断手,张寅青带着攸君,其他人则照顾张潜。
森林中偶尔有鸟雀惊起,并随着他们移动,照出一上又一个的黑影,快速、寂静,这是攸君所没有过的经验。
一路上,张寅青算是体贴她了,没再嫌她走得慢、走得笨,有时干脆将她拦腰一抱就是好几步路,如果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恐怕会背她疾行,倒还省事些。
天快亮时,他们停下来吃些干粮、喝些水,张潜问:“我们要怎么走?”
“渡河往南。如果没有意外,应文兄早避开洪水,赶往浙赣的边界了。”张寅青说。
浙赣边界?这不就离她的目标愈来愈远了吗?攸君记得姨婆说,他们得在石陂渡河,再往东走,才能到苏州。她现在就在北岸,说不定婆婆已在四处寻她,她当然不能随这群人到南方,况且,她本来就不该和他们在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