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孩子发育真好,才十八岁,就像个大人了。
桑琳把作业交给他,并叮咛几件事。
他听完便问,“余老师真的不再教我们班了吗?”
“我只是代课而已。”桑琳简单地回答。
他迟疑了一会儿,(奇*书*网.整*理*提*供)并没有立刻离去。
桑琳又问:“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我想请老师为我们校刊写一篇文章。”他说。
“写文章?”桑琳有些意外,微笑说:“学校里高手如云,学生的稿件都用不完了,还轮不到我吧?”
林世骏不宣可否,只回答,“我希望老师能讨论一些西洋文学作品中的人道主义及精神。”
又是人道主义!这带给她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桑琳很委婉地说:“这种文章你自己都可以写呀!多看看托尔斯泰、伏尔泰、狄更斯、雨果,还有泰戈尔的小说全集,里面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文思想,也是人道主义的启蒙。”
“老师太看重我们了。”他不疾不徐地说:“老师也知道,现在的高中生已经很少人看那些东西了。程度高的,会翻些较自我的自由主义或后现代的书刊,没程度的,就只翻漫画和武侠小说,我不觉得自己写得来。”
这孩子简直老成得可怕呢!桑琳说“既然没有人要看,就不是个好主题,不是吗?”
他又顿了一会儿才说:“我也是突然喜欢旧的、古老的东西,想挖掘比较古典的作品,一定要请老师介绍。”
实在很难拒绝,桑琳最后说:“好吧!我试试看。若你觉得不适合,可以退稿,我不介意。”
一旁刚收完蛋糕残屑的吕云,马上拍拍林世骏的肩说:“我呢?你怎么没向我邀稿呢?”
孙慧芬甩甩长发接腔说:“是呀!你要旧的、古老的,中国文学很多。人道主义,光是杜甫和白居易的诗,就足够写好几篇论文。你们呀!也不要一味的崇洋媚外!”
由桑琳的角落望去,林世骏俊秀的脸由耳根往太阳穴红去。毕竟还是个孩子呢!桑琳于心不忍,想帮他说话,他却先开口了。
“对不起,也欢迎吕老师和孙老师投稿。有关中国文学,我们早有一套主题,下次会拿来请孙老师过目和指教。”
“这还差不多!”孙慧芬满意地点点头。
嗯!回答得不卑不亢,看来是见过场面的。等两个男生走出办公室,桑琳转向孙慧芬说:“你差一点吓到那孩子了!”
“林世骏会被吓到才怪哩!他的思想早熟得很,我改了他两年的作文,还会不知道吗?他可是少见的优秀男孩,我只希望他对我印象深刻一点,以后他成功时,可以在传记中提我一笔,那我就能留名青史了。”
桑琳失笑地说:“老天,你还想那么远呀!”
“这是当老师的乐趣呀!你教一万个学生,当中有一、两个成材就够本了呀!”孙慧芬开玩笑地说。
“不过,林世骏真的很特别,他主观性非常强,很有自己的想法,心智年龄大概超过同班同学好几岁,是个很独产的人。”吕云又接着说:“这或许和他自幼成长的环境有关。你们晓得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吗?”
“真的?”桑琳对林世骏有了点好奇心。
“他资料上没写,只是上学年他到日本参加科展时,才发现他的侨民身份。据说他八岁时,就因为父亲工作的关系,全家回到台湾;十一岁时,父亲又回美国,没多久,母亲也随着去了,林世骏和哥哥就跟着爷爷住;后来,哥哥也赴美,就剩林世骏和爷爷。我上次和他谈话,他说他十二岁以后,都是自己照顾自己,父母偶尔才回来,他很习惯这样的生活了。”
桑琳的心中一下子又对林世骏充满了同情,忍不住再问:“他还未成年,为什么不到美国和父母一起住呢?”
“他是告诉我说,他和爷爷的感情很好,舍不得留他一个人在台湾。”吕云回答。
“没想到他那么感性!”孙慧芬说:“为了爷爷,不去享受美国自由的教育,愿意留在台湾受联考荼毒的苦,这种男孩子聪明优秀又懂事,真的很少见。”
“是呀!害我每次看到他,都恨不得自己能晚生个几年,倒追也要把他追到手!”吕云笑嘻嘻地说。
“拜托!你是老师耶!这样去讲学生,小心有违师道喔!”桑琳听了有些惊心,还下意识的看看左右,怕有闲杂人等听见。
“偶尔疯一下不行吗?我很可怜的耶!从十六岁开始,就只有我老公一个男人,连第二次的机会都没有,心理有点不平衡啦!”吕云说。
孙慧芬捂着嘴轻笑,“桑琳不懂,结过婚的女人才能真正懂得欣赏男人,我们应该给她多教育一下。”
“我是很愿意啦!”吕云看着表说:“糟了!兴奋就聊晚了,我儿子、女儿还在托儿所等我哩!我今天八成又要迟到被罚钱了!”
桑琳也想到自己忘了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今天自己会晚归。桑琳和孙慧芬一起走出学校大门,孙慧芬的先生已等在那里,打算和妻子有个罗曼蒂克的夜晚。
望着他们相偎远去的背影,桑琳想起自己的感情生活。她也曾遇到过一些男孩子,有以礼相待的、有穷追不舍的,但都激不起她内心爱与被爱的火花,约起会来平淡无味,最后往往就草草结束。
二十四岁的她,到底在等待什么呢?
不外是成熟稳重,有双坚强臂膀的男子能爱她、宠她,给她一生一世的安全感吧?
但大部份时候,她怀疑自己是天生的冷感,与那强烈的爱情间有一种莫名的陋阂,否则,为何她就是无法陷入情网呢?
初冬的寒意冷冷地穿透衣裳,她疾步走在街道上,并没有注意到她们几分钟前才称赞不已的林世骏就站在马路的另一端,越过一辆又一辆急驶的车子,正静静地凝视着她。
那神情,宛如丛林里等在阒暗处的黑豹。
只是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未来,仿佛沉潜的秘密般,镶嵌在夜的大块墨色中,渐渐形成一张失了步调的人生拼图。
※※※
罗凤秀在四十三岁才老来得女,生下桑琳,既是独苗、独女,便不免万分宠爱。
几年前,余家的男主人过世后,母女俩更相依为命。罗凤秀早从公家机关退休,平常最大的乐趣就是和女儿一块儿去旅游;最大的心愿自然是女儿有好的归宿,一生幸福美满。
桑琳很爱母亲,唯一担心的是她的健康。罗凤秀嗜吃肥肉,五花肉一锅锅的炖、蒜泥白肉一盘盘的吃,完全不管自己有高血压的毛病,说什么以前年轻时太苦,现在要享受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快乐,任桑琳怎么劝告都没有用。
罗凤秀一圈圈地往横向发展,胖得脸又圆又大,和纤瘦的桑琳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大家都很讶异她们是母女。
其实,桑琳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说词,因为小学时代,每逢母姐会,别人的母亲大都年轻漂亮,唯有罗凤秀年过五十,常被误认为是她的祖母,所以,五官身材不像,似乎也就理所当然了。
居于父亲是高大的北方人,母亲也手长脚粗的,生的桑琳偏偏细致秀气,难免让人起疑。她曾很认真地质问过,父亲的回答是,“你像到大陆的祖母呀!她也是巴掌大的脸,头顶还不及你祖父的腰高,隔代遗传呀!”
这也太夸张了吧?她还没“小”成那样呢!
母亲的答案更妙,她说:“你呀!你是从玫瑰花心里蹦出来的,就像童话里的拇指姑娘,夜里偷偷跑到屋里来,想赶都赶不走哩!”
无论如何,父母对她的爱是无庸置疑的。父亲的死,曾带给桑琳一段很长的伤痛,所以,她格外在乎母亲的年岁及健康。
结果,东防西防,罗凤秀仍在元旦过后没多久就因为血管阻塞,送入医院做紧急手术。
事发的黄昏,桑琳刚替学生做完期末考复习,邻居就打电话来。桑琳课没上完就匆匆赶到医院去,接下来是见医生、填表格,然后在手术房外等待。
门诊结束,人潮散去,四周显得益发空旷冷清。这个时候她深切的感觉到自己的孤独,如果有兄弟姐妹该多好?她可以有人商量、有人陪伴,即使有痛苦,也不必一个人承担了。
抬着看钟,九点半。母亲上手术台已经三个小时了,医生说情况还不算太糟,失败或并发的机率不大,只是凡事都有个万一……她不愿这样想,却又不能不想……
她在内心低声祷告时,突然有个人走近她,以轻轻的声音说:“余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抬头向上看,是一个年轻男孩,穿着黑色牛仔裤,以及配色有点糟的白衬衫和褐色毛衣,俊秀的脸上有双明亮、深遽的眼睛,初冒的青髭……她猛地想起,是林世骏!
只是他没有穿制服,感觉好奇怪,仿佛面对的是陌生人,让桑琳一下答不上话来。
但毕竟是老师,她很快的恢复镇静,关心地问:“那么晚了,你在医院做什么?是不是生病了?”
“不是我生病,是我爷爷,他住在这家医院有一段时间了。”林世骏有礼地说:“老师呢?是家人生病吗?”
“是我母亲,她正在动手术。”桑琳回答。
林世骏呆站着,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方才经过这里,一发现桑琳,就冲动地走过来,也算没有心理准备。
这几个月来,他对的仰慕有增无减,在校园里,最常追随的是她的身影,只要看见她,一天都是美丽的,读起书来也格外的振奋有效,丝毫感觉不到高三生活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