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出生几天就被其母亲装在一个篮子里放在道观门前,我于心不忍将她收留至今。这个小蹄子,虽然只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小娼妇,却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私下里网罗了几个相好。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因为她毕竟于我还是有用的。最后她竟然因着她的年轻和妖冶,把与我信誓旦旦的最富有的慕容公子招为她裙下之臣,甚至当着我的面也猖狂轻薄,打情骂俏起来。
有一天晚上,送走了慕容公子,我仍旧命她替我打水洗脚,她竟然冷冷地说,主母,您太不自知了,现在已经不是当年了。
艳情与宿命(2)
我勃然大怒,从墙上取下鞭子,劈头盖脸地鞭挞她。她惨叫着,主母饶命,饶命啊——
我知道,我已经老了。我自知无论自己如何才华过人,风华绝代,也不能和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娼妇相比了。绿萍的过错只在她竟然如此昭然证明了我的衰老,对女人而言,这是最不能容忍的。一整夜我都无法停止鞭挞她的身体。她惨叫着,死去了。就这样,我杀死了侍女绿萍。
我把尸体埋在了后花园。(为什么又是后花园呢?这也是中国人传统的想象力,一切艳遇、偷欢和罪恶,地点都在长满花草的后花园)我在上面种植郁金香。这些妖异的异国花草因为吸收了年轻女子的血肉而疯狂生长。尽管我天天去铲除,但它们仍然长成了一片骇人的滴血的鲜红,并招来了无数食肉的虫子和苍蝇,并且很快,招来了戴红绡的捕快。
他们认为我犯了罪——这确实是他们说的。没有人替我说话,尽管他们都向往过我写的诗和我年轻诱人的身体,尽管我从不索要报酬,他们还是一掷千金以博我展颜一笑。知堂大人审判了我,尽管他曾经向我下跪,可怜巴巴地乞求一亲芳泽,但他还是打算秉公执法——他在床上的样子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作为一个父母官,这可能是他一生中惟一一次如此公正。他大声宣布我是一个淫妇,全城的人都同意了这个说法。我听到几万人的呼声在城市上空轰响:绞死她——绞死她——
我被判处绞刑。
行刑的那一天,全城的人,包括最足不出户的妇女和最小的孩子都纷纷从家里涌上街头,驻足观望。一个荡妇淫娃兼杀人凶手,还有比这更吸引人的事情吗?
囚车所到之处,妇女儿童的叫好声、污言秽语和各种垃圾向我劈头而来。那天我没有上妆,尽管我是荡妇兼凶手,尽管我苍白如纸,但我仍然美艳如花。我是这个城市淫乱的祸首,是所有男人心目中的尤物,因为我夺走了妇女们的长官、父亲、丈夫、儿子和情人,我赢得了她们仇视的同时也赢得了她们的尊敬。我是宽容的,每个男人无论是高贵的还是卑下的,无论是绫罗还是布衫,都曾在我这里得到过安慰,甚至流下了眼泪,因为他们都在这里看到了自己原是天性脆弱的小孩。我是他们的情人、保姆和母亲,我同时照顾他们的肉体和灵魂。
我将死矣,但无憾。
其实,我只活到四十二岁。后来我才明白,命运虽然强大到可以安排一切,却无法预知更为乖戾的死亡。无论是母亲还是算命的瞎子,都没能预言我的死亡。我并没有像杜拉斯一样,在八十二岁那年死在情人的怀里。我的一生被富贵、耻辱和一根直径五公分的绳索牢牢套住,直至气绝。
我的名字叫鱼玄机。我活在任何一段不知名的野史、逸事、笔记和谈资里。
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1)
夜,它伤害了我
——《夜》
那天晚上一直在下雨。
柳上惠吃下最后一个烧饼。今天,他总共只能吃一个烧饼,因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了。他没有借到银两,大家都不肯借银两给他没有人笨到借钱给从来不还的人,尽管那时候才是春秋时代,尽管人们并不像现在这样天天盘算着兜里的银两够买几平米的房。
晚饭已经吃完,柳上惠百无聊赖地坐在屋里,咕咚咕咚地喝开水。夜幕已经降临,他显然找不到别的消遣。他看了好一会儿雨,就像他小时候经常做的那样。他看见村里的孔丘和一个女孩子亲亲热热地拉着手飞快地跑过。嗤——他冷笑了一声:鲁男子,小小年纪就学人家谈恋爱,长大了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雨越来越大,大得有点不正常,恶狠狠的。攒了一整年的雨,把怨气往死里泼。
柳上惠决定去从事艺术工作了。用从别人那里蹭来的水彩颜料,在大白纸本上乱涂乱画,等哪天上了杂志,留个长发,不用簪子,就可以被人称为艺术家了。正当他打开大白本子的时候,有人敲门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敲柳上惠的门,一下,一下,再一下,那么轻,那幺小心,好像怕敲坏什么东西似的。柳上惠叹一口气,他其实很高兴有人来打扰他。他一直住在偏远村子的平房里,总是见不到城里缤纷的糖果,也见不到穿丝袜、抹口红、笑得很大声的女孩子。现在终于有人来找他了。他却并不是那么高兴。第一,下这么大的雨不该有人来拜访;第二,如果有人来拜访,也不该在这样的雨天里来。所以直觉告诉柳上惠:他不应该去开门;开了门不管看到什么,也一定不是他愿意见到的。但柳上惠还是太好奇了!有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找他呢?会是谁呢?于是他走过去,用力打开了门。
多么神奇!他看到了一个——女孩!她深蓝色的裙子已经湿透了,裹住了她小小的身体。她的头发被雨打成一条一条的,湿湿地贴在头皮上、脸上。他注意到了她湿漉漉脸上的大大的眼睛——为什么陌生的女孩眼睛总是那么大呢?还有她头发上别着的银色的小蝴蝶,以及胸前翘起来的小小的乳峰的轮廓。她无助地看着柳上惠——一个衣着敝旧形如民工的人,用哀怨的声音说,请你帮帮我,帮帮我。柳上惠想他应该大喝一声:哪里来的妖孽!但他觉得她也可能是童话里不堪后母凌辱而出逃的公主。想到有被招作皇室东床的可能,柳上惠赶紧说,请进来吧。
女孩站在屋子里,不停地发抖。她语无伦次。
我刚逃出来,从乌有乡的幸福巷。
我叫阿毛,我要死了。
有人要害我。
请不要赶我走。
我是好人,但是我要死了。
虽然她脸色煞白,浑身散发着雨的寒气,但看起来仍然动人、健康、柔润,她的美是渺茫的。她光着脚,它们流着血,也许是因为长途跋涉,也许是被路上的碎玻璃扎伤。
狗突然在外面咆哮起来,阿毛跳起来,扑到柳上惠的怀里,紧紧抱住了他,尖叫着,不要,不要。柳上惠感到她的身体那么柔软,那么温暖,叹了一口气,他从来没有拥抱过这么柔软的身体。他说,阿毛,你不要怕。
一个男子,无论多么铁石心肠,到了一个特定的时候,他的心总会变得很软很软,就像一颗好大好大的棉花糖。
怀着一颗棉花糖一样的心的柳上惠于是花很大气力去照顾一个寒冷的、流血的、出逃的女孩子。现在阿毛已经换上了柳上惠惟一干净的衣服,头发擦干了,流血的脚也用绷带包好了。她就变得活泼起来,说,阿惠,我饿了,你有没有东西吃。柳上惠惭愧地说,我没有东西吃,只有水。那就水吧,阿毛大度地说。她坐在床上,开始优雅地喝水。她不停地喝水,害得柳上惠只好不停地烧开水。她喝着喝着,脸越来越白,像玉一样,透明而光洁,几乎可以看到皮肤下青色的小血管。而她也越发变得美丽,眉眼间越来越渺茫——一种不可思议的脆弱的美。柳上惠又开始叹气,他站在屋子里,简直不知把手放在哪里才好。他跪在地上画画。这回不是想当艺术家,而是想把阿毛画下来。他开始担心永远见不到她。他画了很多张影影绰绰的脸,但怎么也画不下来阿毛的样子。阿毛坐在床上悠哉游哉地晃她的脚,用娇娇的声音说,阿惠,你好脏!
柳上惠脸红了,好像欠阿毛很多银子似的。
阿惠,你知道吗——你长得好难看啊!
阿毛很没有礼貌地笑了起来,唧唧咕咕的,脆脆的,很大声,村里最浪的女人也没有她笑得浪。她整个身体都晃动起来,还差点背过气去。忽然她停了下来,很乖地微笑着,嘴角微微上翘:阿惠,我好不好看?
柳上惠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大步走到她跟前,抓住她的身体,低下头来吻她,想把舌头伸进她的嘴里。她紧紧地闭着嘴,用力推他,可是她的力气那幺小,这么做反而像是在嬉戏和挑逗。柳上惠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捏住了她的乳房。他感到自己的心像一尊玻璃雕像,哗啦一下子全碎了。他把她按倒在床上,手灵活地在她的乳房间游走,并顺着她的身体往下滑,而她只是拼命地挣扎。他看见她恐惧地瞪着他,好像瞪着一个鬼一样,脸都变了形。她出不了声,因为嘴被堵住了。他吻她,抚摸她,足足有半个小时。最后她闭上眼睛,不动了。他以为她屈服了,却看到她的眼泪从紧闭的双眼中滚出来,像虫子一样爬满了青玉般的脸。他害怕起来,放开了她,迭声说,阿毛阿毛,不要哭了,我最害怕女孩子哭了,求求你不要哭。他想起了他的第一个情人,一个在大学里念书的十七岁的女孩,个子小小的,眼睛也是大大的,笑起来那么天真,那么好看。她才认识他三天,然后他们就在校园里的树下做爱。然后她就哭了,那个小小的女孩。她没有抱怨过,但她从此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