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上惠和下雨的夜晚(2)
阿毛还在哭,越来越大声:请不要那样,我不可以的。
柳上惠说,求求你,不要哭了。他也哭起来,又重新抱住阿毛:阿毛,和我做爱吧,我那么爱你。阿毛用力推开他,说,不可以,我不可以和男孩子做爱的。为什么,柳上惠说,你是愿意的,你那里全都湿了。阿毛说,求你,不要逼我。我不能做爱,即使我爱上一个人,也还是不可以。
为什么,柳上惠说,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阿毛的眼泪不停地流,流呀流,好像要把她喝过的水全都流出来似的。
柳上惠说,你真可怜,你竟然从来不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觉得,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的人,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柳上惠于是觉得阿毛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因为她竟然不能和自己爱的人做爱。
柳上惠说,你睡这个屋吧,我睡另一个屋。他把被子让给了阿毛。被子虽然又脏又硬又冷,但那是柳上惠惟一的被子,他只好裹着军大衣到另一个屋去睡了。熄了灯,柳上惠看着月亮在地上画出窗棂的格子,静静地,带着杀机。他怎么也睡不着。他对外屋喊:阿毛,阿毛。阿毛没有应。他于是从床上爬起来,跑到阿毛的床前,钻进了阿毛的被窝,抱住了阿毛,一股暖暖的肉感的气浪向他裹过来。阿毛却突然醒了,推开他,恳求他。他只好放了手,躺在阿毛身边,不敢再去碰她的身体。他觉得在阿毛身边很温暖,很快就睡着了。月光安静地移到他们的脸上,温柔地注视着两张年轻的脸。
阿毛的脸显得格外的苍白。
天亮了。柳上惠悄悄起床,洗漱,站在院子的阳光里,心情很好地看电线杆上的麻雀。他想去看看阿毛,转念又想,让她多睡一会儿。他于是就在阿毛睡的屋子里,跪在地上,在大白纸上继续画画——这次他放弃了画阿毛的企图。他画了很久,太阳的脚从屋里的一头慢慢地挪到了另一头,最后消失了。柳上惠的肚子饿了又饿,阿毛还是悄无声息地躺在被子下面。现在的姑娘真是懒啊,柳上惠想。最后他终于忍不住跑过去掀开了阿毛的被子,突然他僵住了,脸上的表情越来越诡异。
阿毛已经死了。
而且已经死了很久。
她的脸已经变成一种可怖的狰狞的蓝紫色,头发干枯地贴在脸上,衣服沾满了尘土,冒出死亡的凉气。可是昨天晚上,他还抱着她温暖柔软的身体,抚弄她光洁的乳,听她的娇巧的、脆脆的笑。她那时候还是那么好,那么生动,充满活力。可是,多么不可思议,她现在是冰凉、干枯、丑陋的。死亡栖身在她的身上,霸占了她。柳上惠无数次描绘过死亡,但从来没有见过真的。它是这样诡异,这样丑陋,令人难以忍受。 柳上惠打了一个寒噤。他定睛看着阿毛——她确实是死了。
柳上惠想起阿毛反复说,我要死了。
柳上惠现在才知道阿毛说了谎:她不是快要死了,而是已经死了。
阿毛不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个死人。或者是这样:阿毛骗自己还活着,她以为可以在春天开始一场具有真实生命的,有血有肉的爱情。
柳上惠只好把阿毛埋在了后院。他在阿毛身上盖了一层浮土,直至盖住了她的脸。
深夜,雨又下了起来。柳上惠坐在阿毛坐过的地方,对着阿毛用过的喝水杯子发愣。狗突然又狂吠起来,柳上惠冲到后院,却发现土被翻开了,他找到了一只银色的蝴蝶,还有几点血斑。
阿毛不见了。
阿毛走了。她又在雨夜逃了出去,双脚因为跋涉而鲜血淋漓。柳上惠现在终于明白,阿毛为什么从来都只是在陌生男人的房间过夜,却从来不和任何一个男人做爱。她总是会死去,逃走,从一个房间逃到另一个房间,再死去,再逃走。反反复复,永无休止。
流星雨(1)
他们说今晚午夜时分会有流星雨,很多星星集体自杀。
已经是第三次传出这样的流言。
我坐在公共汽车上看街灯。一万年一次,他们都这么说,语气确凿。多么好,多么合乎浪漫想象的一件事,适合做一次艳遇的背景。比如在海边,丰满的乳房,第五大道的香水,叼雪茄的三十岁男人,流星纷纷堕入海中,一次艳遇。我的一生都在期待一次艳遇。这不是我说的,是一个法国佬在《最后的脱衣舞娘》里说的。他年近七十,行将就木。我还不适合艳遇。因为我姿色平平,胸脯平平,而且还没有学会向一个男人飞媚眼。我担心自己永远都不会是一场艳遇的主角,虽然我还不满十七岁,但我常常觉得自己已经二十七了,仿佛我的成长已经迅速到了极限。我从来都觉得自己要比那些饶舌傻笑的女孩子懂事得多,从而不屑于与她们为伍。
下车时很多人涌向了公共汽车。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戴圆边帽子。他约我。他不知道今晚是流星雨之夜。在电话里我没有犹豫就答应了,只是觉得这个夜晚应该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熟络地伸手揽我的腰,我躲开了,戒备地看着他。他很宽容地笑了,你像一个小男孩,你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我们隔着约摸一米的距离,走路。走过立交桥时,他问,知道我为什么要认识你吗?你旁边有比你好看得多的女孩。
但你和她们不一样,他说。
我背着我的书包默默走路。不是的,不是像你说的那样。我和别的女孩毫无区别,我只是比她们更懒得去掩盖欲望。你想认识我只是因为你想要我,你和所有刚刚来到这个城市的野心勃勃的男人一样,急于向任何一个可能遇到的女人求欢。而我只是祈求一次艳遇,在流星雨之夜。我从来没有见过流星雨。这只是我保留的一点点微薄的愿望,抑或幻想。
我们走下立交桥,走过一条街,进入一个居民小区。人们很早就关门睡觉了。我们像贼一样蹑手蹑脚地上楼。他打开房间的门。这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单身汉的房间,堆满了纸箱、杂物、书以及凌乱的家具。我将在这里和他调情。有什么不可以的吗?我家教良好,成绩优秀,准备上大学,接受更好的高等教育。我没有和别人调过情,我可能还不太会,但这应该不会有什么障碍,他会教我。再说,我还很聪明。
他从身后冷不防地抱住我,把我轻轻扳转身,吻下来,同时手熟练地伸进我的衣服。他是老练的。他把床上的杂物拨到一边,把我抱起来放在上面,并动手为我脱去衣服。这样很好,我只需要老练的男人,我不想太费脑子。而我的身体就像一把做工精良的小提琴,随时唱起情欲之歌。
你喜欢什么样的?
什么?
男人,他说。
三十岁的。我想也不想地回答。
三十岁?他惊讶地说,为什么非要三十岁的?为什么不是二十八,或者是三十二?
为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多为什么,我心里说。
他三十岁。事实上我没有猜出他已经三十岁。他保养得很好,皮肤白皙,红润,但当他把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他已经老了,并且不可避免地发胖,松弛,兼有尿频、肾虚,或者别的毛病。而我看到他年轻时候的照片,相当俊秀,甚至有一种男孩子才有的诱人的天真。我去过日本,会烧法国菜,他说。但这于我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不再年轻。我有点可怜他。我温情脉脉地抱着他,决定不去嫌弃他。我在他耳边小声说,我决定把你叫做“小熊熊”。小熊熊,他皱着眉咕哝,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不为什么。其实我从小就想要一个小熊,和那些女孩子一样。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一个很好很乖的女孩子并不需要毛毛小熊,而我又因为过度自尊严守着秘密,不肯吐露分毫。我在大人的注视下成长,健康、无邪、谨慎。
我躺在他的身下,毫不羞涩地看着他。这个三十岁的男人肥胖的身体像一床松软温暖的鸭绒被,我不知道如何向他提出我的想法。他急于求欢,急于说服我,他向我出示他的优质避孕套,并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不会怀孕。问题的关键不在这里。我向他郑重地提起流星雨,我强调说那是一万年一次,我说我从来没有见过很多星星一起落下来,我建议我们在凌晨两点时披衣而起,在这个城市的立交桥上驻足观看这次万年一遇的盛况。当然,我并不反对寻欢作乐和合理的情欲宣泄,但前提必须是:流星雨。我们必须在目睹这一盛况之后才可以恣意寻欢。我们要在许多星星死去的时候热烈交欢,像一切垂死或者发疯的野兽。
明天早上我要和你做爱。
他如此宣布之后翻身睡去,并很快发出三十岁男人的鼾声。我躺在他旁边,赤身裸体。我应该在自己的屋子里,和往常一样,喝陈旧的开水,洗衣服,背诵功课,而今晚为什么要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居民楼里呢?我的身体这样年轻、这样敏感、这样空无一物,我应该喜欢那种身体被充满的感觉,喜欢自己的身体被灵巧地翻过来翻过去,仿佛它不是自己的,而只是一件轻盈的事物。我在黑暗中独自想象那一场一万年前约定的流星雨,它们注定了今晚午夜在这个城市的上空毫不犹豫地集体陨落。我本来可以许愿,像樱桃小丸子一样。可是我应该许什么好呢?这个城市是健忘的,它时常令我们忘记自己本来的愿望。而现在我躺在城市里一个来路不明的单身汉肮脏凌乱的床上——我甚至还不知道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