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复杂,很奇异,”是她?还是他?
“哦,看!一个小女孩!”
他指给她看海边伫立著的一个女孩子,他们向她走过去,走近了,才发现女孩面前陈列著形形色色的珊瑚和贝壳,正等著游人收买。而偌大的海滨,他们是仅有的两个游人。
她从一大篮小贝壳中取出一粒,问:
“多少钱?”“一角钱一个。”小女孩的鼻尖冻得红红的,不住的吸著冷气。“买你一个。”她在手提包里找寻一角钱。
“我这里有。”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五角钱的辅币,递给小女孩。“五角钱五个。”女孩子实事求是,又捧上了四个。
“噢,”她笑了,忽然觉得很开心:“另外四角钱送给你,我只要这一个!”握著那小贝壳,她拉着他走开,高兴得像个孩子,尤其当那女孩捧著四个贝壳,目瞪口呆的望着她的时候,她几乎想大笑了。走到水边,她摊开手掌,那贝壳躺在她的掌心中,光洁细润。米色的壳面上有着金黄色的徊纹,细细的,环绕在贝壳的背脊上,找不着起点,也找不着终点。在阳光下,它微微反射著光亮,像一颗闪熠的小星星。
“你送我的,”她笑着说,彷佛是粒钻石,或比钻石更好的无价之宝,“小小的贝壳!”她说。
“盛着什么?”他问。“一个小小的梦。”他合拢她的手指,让她握紧那枚贝壳:“握牢吧,别让梦飞走了。”“它飞不走,”她说,笑意更深:“它藏在贝壳的里面,永远属于我。”“你傻得像个小娃娃!”
她笑了,笑得那么高兴,那么开心,似乎再没有更高兴的事了。他也跟着笑,笑开了天,也笑开了地。然后,她收住了笑,愣愣的望着他,他也望着她。好半天,她垂下了头,看着脚下的岩石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过了。”
“希望你永远这么开心。”
她抬起头,又迷惘的笑笑,沿着岩石的岸边向前走,他走在她的身边。风吹起了她的围巾,拂在他的脸上。在一块突起的峭壁前,她站住了,峭壁的石缝里开著一朵小花,她伸手去采撷,他也同时伸出手去,他们的手在到达花朵之前相遇,他握住了她,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倒进了他的怀里,他找寻着她的嘴唇。“不。”她轻声的、虚弱的说。
“或者你会说我庸俗。”他的胳膊绕住她,强而有力。“但是,我愿用一生的幸福,换你的一吻。”
“不,不,不。”她一连串的说,一声比一声低微。他的力量支配着她,那对热烈的眼睛具有烧灼般的力量,她感到自己在他的注视下逐渐的瘫软融化。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云和天在她闭拢的眼帘前消失,岩石在她脚下浮动……一段旋干转坤,天翻地覆的时刻。再张开眼睛,他的眼珠正深深的望着她,那里面已没有慧黠,只有令人震撼的深情。
“你使我情不自已,”他喃喃的说:“你是个诗、画,和梦的混合品,勾动起人灵魂深处最美的情操。”
“但是,这是不该发生的。”她挣扎着说。
“不过,已经发生了,是不是?昨晚,当我们一见面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不是吗?”
“或者是,但,依旧是不应该发生。”
“你不是世俗的女孩子,为什么要用世俗的眼光去评定该与不该?”“世俗不会因为我们活着而不存在。”她凄凉的说:“请告诉我,你爱你的太太吗?”
“是的,”他点点头,放开了她。“你说得对,世俗不会因我们活着而不存在,但是,面对着你,却无法想得到世俗。”
“反正,一切会结束,”她用手拨弄著峭壁上的小花,低徊的说:“明天是最后一天,于是,我将回到我的金丝笼里,这一段,只是生命里的外一章,留下的是回忆。人,有回忆总比没有好,是吗?然后就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的金丝笼,”他咬咬嘴唇,眉毛轻蹙了一下。“一定是个精巧而安宁的所在,是吗?”
她贴著峭壁而立,面对著大海,一阵风吹来,她衣袂翻飞,巾角飘扬。微微仰起头,她恻然而笑,轻轻的念: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她停住了摇摇头,笑笑:“好了,我们该走了。”
是的,该走了,太阳正在海面沉落。许多时候,时间是停驻的,许多时候,它又快如闪电般消失。假若人有能力控制时间,需要它停驻时它就不走,需要它消失时它就飞跃过去,那么,这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第三天,也是最后一天。
他们在黄昏里漫步,风刺刺地刮着人脸,冰凉的手握紧著冰凉的手,但心头始终是暖暖的。她平时走不了十分钟,就会感到疲惫,今天走了那么多路,仍然了无倦容。如果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的尽头,她想她也一定会陪他走去的。
他们终于在一家小饭馆歇住了脚。他叫来了烤肉火锅,桌子中间那个炭炉子,虽然有一股淡淡的煤烟,但那跳跃的火舌,美丽极了,也温暖极了。她觉得比在豪华而古板的大餐厅有意义得多。抬起头来,她接触到他关怀而黯然的眼光,不由自主的,她对他微微一笑。奇怪,在这一刻她倒并不觉得伤感,三天!已经够充实,她从不愿对任何东西过分苛求,有这样的三天,有这奇迹般的一份感情的收获,亦复何求?
“再吃一点?”他问。她摇摇头,微笑着继续凝视他。他们都没有喝过酒,但醉意却在席间流转。“那么,走吧!”走出了那家饭馆,穿过了热闹的街头,顺著脚步,来到的是淡水河边。“桥!”他说。桥,跨水而卧,一盏盏的灯把桥串成一串,那么长,从这头看不到那头。夜雾蒙蒙下,桥影在水面摇晃,像出于幻境般,带著不可思议的诱惑力。
“到桥上走走吗?”他问。
没有回答,她跟着他走上了桥,倚著栏杆,桥下有双影并立。转过头来,她望着他,四目相接,都默默无言。她又微笑了;他们虽并立在桥上,事实上却被隔在桥的两端,被桥所沟通的,是幻梦,被桥所隔断的,是真实。
“想什么?”他问。“什么都不想。”“可能吗?我从不相信人的思想会停顿。”
“有时也会停顿。”“什么时候?”“当你不能再想的时候。”
他笑了,凝视她。“好答案,相信你求学的时候,是个顽皮的学生!”
她也笑了。他注视了她许久,敛住了笑,握住她的手,向前面缓缓走去。“和你在一起,彷佛吃酸梅。”他说。
“怎么?”“又甜又酸!”走过了一根根的桥柱,越过了一盏盏的灯影,桥的那一头渐渐清晰,继续走下去,终于走过了最后的一根桥柱,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幽幽一叹,不胜惋惜似的说:
“我以为这桥很长,没料到却这么短!”
“再走回去?”“好。”掉回头,再向桥的那一端走去。
“希望永远在这桥上走来走去,”她微笑着说:“桥的两端是现实,桥上不是。走过了桥,就必须有落定的地方,在桥上,却可以永不落定。”“但是,你一定要通过桥,你不能在桥上停留。”
她叹息,又习惯性的对自己微笑。
“我发现了,当你无可奈何的时候,你就微笑。”
“你已经发现得太多,”她望着黑黝黝的水面:“你三天中所发现的,比和我生活了一生的人更多。”
他的手揽住了她的腰,倚著栏杆,他们站住了,凝视著河水。他用手指卷起了她的一绺头发。“我喜欢长头发,不要有那么多波浪。”
“我为你留起来,”她笑着:“等我的头发留长的时候,你在何方?恐怕你永远看不到长头发的我,但是,我仍然要为你留起来。”他静静的望着她,夜色里,他眼中的火焰在跳动,这使她的心脏收缩,绞紧。月色淡淡的涂在河面,涂在桥栏杆上,涂在他和她的身上。河水轻缓的流着,淙淙的水声流走了夜,流走了时间。风越来越大,钻进她的衣服,那件宽宽的大衣被风鼓动得像鸟类的双翼。鸟类的双翼,假若真能变成鸟类,高兴飞到那里就到那里,高兴停下就停下,那又有多好!潮声3/50
夜深了,月亮偏西,她挽住他。
“走吧!”一会儿,“桥”就被抛在身后了。
“重回到人的世界。”她说,望着街灯耸立的街头,寒风在徘徊著,霓虹灯都已熄灭。“明天,你将不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你。”她看了他一眼,靠紧着他,轻声念:“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染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她又笑了。“灯火已黄昏!岂止是灯火黄昏,现在已经是灯火阑珊了!”确实已经是灯火阑珊了,街上已没有行人,夜风正在加强著威力。他们相对凝视,他的脸那么模糊,在她的泪雾中荡漾。他的手紧握了她,低低的说:
“是三天,也是永恒!”
是三天,也是永恒?不,三天仅仅是三天,不会变成永恒!当她又独自来到这桥头时,她就更能肯定这一点。二天内拥有的是“情”,永恒的只是“怀念”。三天的甜蜜,永恒的苦楚,这之中有太大的差异,她宁愿要那三天,却不愿要这永恒!走过了堤,跨上了桥,她缓缓的走去,身边少了一个人影,整个桥都如此空荡!倚著桥栏,她不敢看桥下孤独的影子。寒风萧瑟,夜露侵衣,她拂著头发,是的,头发已留长了,他在何方?他在何方?他在何方?她知道。总之,他在这个城市里,一栋小巧精致的房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