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她凝视著河水,她几乎可以在河面的波纹里,看出他目前的情况:小小的房间,挂满墙头的书画,拉得很严密的紫红色的窗帘,四壁的书橱……还有,一盆烧得旺旺的炉火,他,就坐在火边,捧著一本爱看的书。炉火照红了他的脸,也照红了环绕在他身边的、他的妻子和孩子的脸。她收回了眼光,不想再看。寒风扑面吹来,她打了一个寒噤,真冷!炉火,书房,他,都距离她太远太远了,她拥有的,只是桥上的夜风,和永恒的思念!
离开了桥栏杆,她试著向桥的那一端走去。朦胧中,她记起一阕词:“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又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
为问东风余几许?
春纵在,与谁同?”
春纵在,与谁同?她直视著前方,一步步的向前走去。她的手在大衣口袋中碰到一样坚硬的小东西,拿出来,是那粒小小的贝壳,小小的贝壳,盛着一个小小的梦!她拥紧了贝壳,怕那个可怜的“小梦”会飞走了。
桥,那么长,她不相信自己能走到那一端。黑眸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一阵衣服的“父”声,接着,是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然后,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一本西洋文学史的笔记本落在桌子上,身边的人落座了。他几乎可以感到那柔和的呼吸正透过无形的空气,传到他的身上。可以领受到她浑身散发的那种醉人的温馨,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心脏在胸腔中加快的跳动,血液在体内冲撞的运行。悄悄的,他斜过眼睛去窥探她的桌面,一双白皙的手,纤长而细致的手指,正翻开那本厚厚的西洋文学史。收回了视线,他埋头在自己的地质学中。但,他知道,他那份平静的阅读情绪再也不存在了。
低着头——他始终不敢抬起头来。他的目光在她与他的桌面之间巡逡,看着她平静的、轻轻的翻弄著书页,他生出一种嫉妒的情绪,妒嫉她的平静和安详。从桌子旁边看过去,可以看到她浅蓝的衣服,和那紧倚著桌子的身子。他不安的蠕动了一下,用红笔在书本上胡乱的勾划——有一天,或者有一天,他会鼓起勇气来和她说话,但是,不是今天,今天还不行!他衡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一尺半或两尺,可是这已经比两个星球间的距离更远,他想;有一天,他会冲过这段距离,终有一天!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几世纪,或者只是一刹那。有个黑影投在桌面上,投在他和她之间的桌面上,他抬起头,是的,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高高的个子,微褐的皮肤,含笑的眼睛和嘴角,过分漂亮的鼻子和英挺的眉毛。是的,又是这漂亮的男孩子,太漂亮了一些,漂亮得使人不舒服。
“嗨!”男人轻声说,不是对他,是对她。
“嗨!”她在回答,轻轻的、柔柔的,柔得像声音里都含着水,可以淹没任何一个人。
“看完了没有?”男的问。
“差不多了。”“已经快十二点了。”“是吗?”“吃中饭去?怎样?”没有听到她回答,但他可以凭第六感知道她在微笑,默许的微笑。那漂亮的角色开始帮助她收拾桌上的书和笔记本,椅子响了,她站起身来。他可以看到那裹在蓝色衣服中的纤巧的身子离开书桌。拉开椅子的声音在他心脏上留下一道刺痛的伤痕。桌上的黑影移开了,身边的衣服“*浮鄙徒挪缴枷炝耍鹜啡タ此幌嘈潘娴*要走了。于是,像触电般,他接触到一对大大的、黑色的眸子。她正无意识的俯视着他,那对黑色眸子清亮温柔,像两颗浸在深深的、黑色潭水中的星光,透出梦似的光芒,迷迷蒙蒙的从他脸上轻轻悄悄的掠过。他屏住了呼吸,脉搏静止,时间在一刹那间停住。于是,他看到她走开,那漂亮的角色迎了过去,他们并肩走出了图书馆。她小小的、黑发的头微微的偏向那男人,似乎在说著什么,那男人正尝试把手围在她纤巧的腰上。收回了视线,他深深的呼吸了一下。地质学黯然无光的躺在桌子上,书页上布满了乱七八糟的红色线条。图书馆寂寞得使人发慌。随手翻弄著书页,他可以听到自己心脏沉重的跳动声。书页里充满黑色的眸子,几千几万的、大大的、温柔的、像一颗颗水雾里的寒星,对他四面八方的包围了过来。
“有一天,”他迷糊的想着:“我会代替那个漂亮的男孩子,终有一天!”靠进椅子里,他静静的等待着,等待明天早点来临,他又可以在图书馆里等候她。或者有幸,能再接触一次她那黑色的眸子,又或者有幸,明天竟会成为那个神奇的“有一天”!虽然,这个“又或者有幸”,是渺茫得不能再渺茫的东西,但它总站在他前面,总代表着一份光、热和希望。
第二天,他又准时坐在那儿,听著那“父”的衣服声、轻巧的脚步声,望着那白皙而纤长的手指,闻著那淡淡的幽香,然后心跳的去搜寻那对黑色的眸子,直到那漂亮的男孩子过来,把她迎出图书馆,带走属于她的一切;衣声、人影、幽香、和那梦般的黑眸。剩下的,只是空洞的图书馆,空洞的他,和一份空洞的希望。
第三天,第四天,日复一日,月复一月,日子千篇一律的过去,依然是等待着、希望着;依然是心跳、紧张;依然只剩下空洞和迷惑。他几乎相信岁月是不变的,日子是同一个复版印刷机里印出来的。但有一天,情况却有些变动了。
那天,当他和平时一样走进图书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她竟先他而来,正静静的坐在她的老位子上。抑制住自己的心跳,他对她的方向走过去。突然间,她抬起头来,那对大而黑的眸子正正的望着他,他又感到室息、紧张、和呼吸急迫。好容易,他才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手忙脚乱的把书本堆在桌子上,就在坐下来的一刹那,他觉得她正温柔的看着他,她的脸上似乎浮着个美好的微笑。但,当他鼓足勇气去捕捉那对黑眸时,那两颗黑夜的星星却迅速的溜跑了。他深吸了口气,打开书本,正襟危坐。可是,他的第六感却在告诉他,那对黑眼睛又对他飘过来了。迅速的,没有经过考虑的,他抬起头来,他们的目光在一刹那间相遇了;顿时,她绽开了一个羞怯的微笑,又俯下头去了。而他,却愣愣的呆了一段十分长久的时间,恍惚的怀疑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微笑,不相信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出于幻觉。
从这日起,他发现那对黑眼睛常常在和他捉迷藏了!每当他从他的书本上抬起头来,总会发现那对眼睛正在溜开去。而当他去搜寻那对黑眼睛时,这眼睛却又总是静悄悄的俯视著书本,那两颗清亮的眸子被两排密密的睫毛保护得严严的。他叹息著放弃搜寻,睫毛就悄悄的扬了起来,两颗水雾中的星光又向他偷偷的闪熠。这天——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又到了去图书馆的时间,他向图书馆的方向跑着。浓重的乌云正在他头顶上的天空中压下来。疾劲的风带著强烈的雨意扫了过来。他跑着,想在大雨来临前冲进图书馆。可是,来不及了,豆大的雨点在顷刻间倾盆而下,只一瞬之间,地上就是一层积水。他护住手里的书本,在暴雨中向前疾窜,距离图书馆不远处有个电话亭,他一口气跑过去,湿淋淋的冲进了电话亭里。立即,他大吃了一惊,他差一点就撞在另一个避雨者的身上!扶住亭壁,他站在那儿,愣愣的望着对面的人,和那人脸上那对大、黑、而温柔的眼睛。
她几乎和他一样湿,头发上还滴著水,衣服紧贴在身上,是一副窘迫的局面。她的大眼睛畏怯的,含羞的扫了他一眼,立即怯怯的避开了,像只胆小的小兔子。他靠在亭壁上,努力想找些轻松的话说说,但他脑中是一片混乱,他所能分辨的,只是自己猛烈的心跳声。亭外,暴雨仍然倾盆下著,地上的积水像条小河般向低处涌去,雷声震耳的响,天空是黑压压的。这是宇宙间一个神奇的时刻,他紧握著拳,手心中却在出汗。她蠕动了一下,用一条小小的手帕拭著头发上的水,事实上,那条小手帕早就湿得透透的了。她忙碌的做着这份工作,好像并不是为了要拭干头发,只是为了要忙碌。但,终于,她停了下来。不安的看看他,他在她的黑眼睛下瑟缩,模糊的想起一本法国小说,名叫《小东西》,里面描写了一个女孩子的黑眼睛;想着,他竟不由自主的、轻轻念了出来:
“漆黑如夜,光明如星!”
外面的雨声在喧嚣著,他的声音全被雨声所掩蔽了。但她却猛的吃了一惊,惶惑的看着他,好像他发出的是个比雷更大的声音,他也吃了一惊,因为她吃惊而吃惊,不知道自己的话是不是冒犯了她。他们彼此惊惶的、愕然的注视。然后,纯粹只为了找话说,他咳了一声,轻轻的,吞吞吐吐的说:“雨——真大!”“是的。”她说,声音像个梦。潮声4/50
“不知道还要下多久。”他说,立即后悔了。听他的话,似乎在急于要雨停止,事实上,他真希望它永远不要停止,那怕下一百个世纪。“嗯。”她哼了一声,轻而柔。黑眼睛在他脸上悄悄的掠过去,彷佛在搜索著什么。
再也找不出话说,他默然的望着她,心跳得那么猛烈,他猜想连她都可以听到他的心跳声。他急于找话说,但是,脑子里竟会混乱到如此地步,他不知道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会说什么,小说里有时会描写……不,常常会描写,一男一女单独相处应该说些什么。但是,他不行,他看过的小说没有一本在他脑中,除了“漆黑如夜,光明如星”两句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