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能感到紧张,那对黑眼睛使他神魂不定,他甚至想,希望能逃到这对黑眼睛的视线之外去。但他又如此迫切的希望永远停留在这对黑眼睛的注视之下。换了一只脚站着,他斜靠在亭壁上,望着那黑色的电话机发愣。小小的电话亭中,似乎被他们彼此的呼吸弄得十分燥热了。
“应该带把伞。”她轻声说。
他吃了一惊。是的,她在懊恼著这段时间的相遇,懊恼著窘在电话亭中的时光。“雨大概就要停了。”他说,望望玻璃外面,玻璃上全是水,正向下迅速的滑著。看样子,在短时间之内,雨并没有停的意思。
她不再说话,于是,又沉默了。他们默默的站着,默默的等雨停止,默默的望着那喧嚣的雨点。时间悄悄的滑过去,他的呼吸沉重的响著,手一松一紧的握著拳。她把湿了的小手帕晾在电话机上,歪著头,看雨,看天,看亭外的世界。
不知道过了多久,雨点小了,停了。正是夏日常有的那种急雨,一过去,黑压压的天就重新开朗了,太阳又钻出了云层,喜气洋洋的照着大地。他打开了电话亭的门,和她一起看着外面。地上约半尺深的积水,混浊的流着,树梢上仍在滴著大滴的水珠。她皱皱眉,望望自己脚上的白皮鞋。
“怎么走?”她低声说,好像并不是问他,而是在自言自语。怎么走?看了她的白鞋,他茫然了。觉得这是个自己智力以外的问题,他想建议她脱掉鞋子,光了脚走,但,看看她那娇怯怯的徉子,他无法把她和赤足联想在一起。闭紧了嘴,他无可奈何的皱皱眉,和她一样望着满地的积水发呆。
她不耐的望着水,叹口气。
他惊觉的看看她,慢吞吞的说:
“或者,水马上就会退掉。”
但水退得很慢。他们继续站着发呆。他望着图书馆,那儿的地势高,只要能走到图书馆,就可以循着柏油路走出去。可是,这里距离图书馆大约还有二三十码。他们站了好一会儿,等著水退。忽然,一个人对这边跑了过来,挥着手喊:
“嗨!”“嗨!”她应了一声,黑眼睛立即亮了起来,真像黑夜里的星光。那个男人涉著水走了过来,又是那个漂亮的男孩子!他觉得像喉头突然被人扼紧一般,呼吸困难起来。那人停在电话亭前面,完全不看他,只对着她笑,那张漂亮的脸漂亮得使人难过。“就猜到你被雨阻住了,到图书馆没找到你,远远的看到你的蓝裙子,就知道你被困在这里了。怎么,过不去了吗?”那男人爽朗的说著,笑着。
“你看!”她指指自己的白鞋,又望望水:“总不能脱了鞋子走嘛!”“让我来!”那男孩子说著,仍然在笑。走近了她,他忽然把她一把抱了起来,她发出一声惊叫,为了防止跌倒,只得用手揽住了他的脖子,满脸惶惑的说:
“怎么嘛,这样不行!”
“有什么不行?”那男人笑着说:“你别乱动,摔到水里我可不管!”她乖乖的揽住那男人,让他抱着她涉水而过。他木然的站在电话亭门口,望着他们走开。忽然,他觉得她那对黑眼睛又在他脸上晃动,他搜寻过去,那对黑眸又迅速的溜开了。他深深抽了口气,自言自语的说:
“我也可以那么做的,我也可以抱她过去,为什么我竟想不到?”他望着天,太阳明朗的照着,他不可能希望再有一次大雨了。机会曾经敲过他的门,而现在,他已经让机会溜跑了。下了课,挟著一大叠书,他和同班的小徐跨出了教室,向校园里走。忽然,小徐碰了碰他:
“看那边!”他看过去,屏住了呼吸!一个穿着蓝裙子的小巧的身子正在前面踽踽独行。是她!她的黑眼睛!他梦寐所求的黑眼睛!“那是外文系之花!”小徐说:“有一对又大又黑的眼睛,非常美!只是身材太瘦了,不够二十世纪的健美标准……”
“哼!”他哼了一声,一股怒气从心中升了起来。凭什么资格,小徐可以这样谈论她?
“这是美中不足,”小徐继续说:“否则我也要去和她那个外交系的男朋友竞争一下了!”
“外交系的男朋友?”他问。
“怎么?你这个书呆子也动心了吗?”小徐打趣的问:“别做梦了,这朵花已经有主了!她是我妹妹的好朋友,下星期六要和外交系那个幸运的家伙订婚,我还被请去参加他们的订婚舞会呢!那外交系的家伙高鼻子、大眼睛,长得有点像个混血儿!”是的,他知道那个漂亮的男人,他对他太熟悉了。咽了一口唾沫,他觉得胃里一阵抽痛,喉咙似乎紧逼了起来。小徐踢开一块石子,说:“其实呀,那外交系的长得也不坏,追了她整整三年,到最近她才答应了求婚,据说是一次大雨造成的姻缘。大概是她被雨困住了,这小子就表演了一幕救美,哈哈,这一救就把她救到手了。”他咬紧了下嘴唇,突然向另一边走开了:“再见!我要到图书馆去!”
他匆匆的说,像逃难般抛开了小徐,几乎是冲进了图书馆。这不是他平日进图书馆的时间,但他必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一坐,使他那燃烧得要爆裂开来的头脑冷一冷。图书馆中静悄悄的,大大一间阅览室只坐了疏疏落落的几个人,他在他的老位子上坐了下来。把书乱七八糟的堆在桌子上,用手捧住了头,闭上眼睛。一种绝望的、撕裂的痛苦爬上了他的心脏,他苦苦的摇头,低声的说:“天哪!天哪!”
一阵淡淡的幽香和衣服的“父”声传了过来,他竖起了耳朵,那熟悉的、轻轻的脚步声停住了,他身边的椅子被拉开,有人落座了。他从桌面看过去,那白皙的手指正不经心的翻弄著书本,穿着蓝色衣服的身子紧贴著桌子。他沉重的呼吸著,慢吞吞的把抱着头的手放下来,慢吞吞的转过身子,慢吞吞的抬起眼睛正对着她。于是,一阵旋干转坤般的大力量把他整个压倒了。他接触到一对如梦如雾的黑眼睛,那么温柔,柔得要滴出水来,那样怯怯的,脉脉的看着他,看得他心碎。他呆呆的凝视著这对黑眼睛,全神贯注的,紧紧的凝视著,连他都不知道到底凝视了多久,直到他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打着招呼:“嗨!”他吓了一大跳,这个“嗨”把他惊醒了,他四面环顾著找寻那漂亮的男孩子。可是,四面一个人都没有,这才惊异的发现,这声“嗨”居然是出自自己的口中,他愣住了。
“嗨!”她轻轻的、柔柔的应了一声。黑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着他。“你是招呼我吗?”他不信任的问。
“你是招呼我吗?”她同样的问,黑眼睛在他脸上温柔的巡逡。“当然。”他说,窒息的看着她。
“我也是当然。”她说,长长的睫毛在颤动著。
他无语的看着她,很久很久,他问: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
“你怎么这个时间到图书馆来?”她反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深深的注视她,她也深深的注视他。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夏日的闷雷,夹著雨意的风从窗外扑了进来。他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要下雨了。”他说。“是吗?”她也不经心的望了窗外一眼。
“我们可以走了,”他说:“到那个电话亭里去避一避这阵暴风雨。”“你确定——”她说:“我们要到电话亭里去避雨吗?”
“是的,难道你不准备去?”
她微微的笑了,梦似的微笑。站起身来,他们到了电话亭里,关上了门。风雨开始了,大滴的雨点打击著玻璃窗,狂风在疾扫著大地。电话亭中被两人的呼吸弄得热热的,他把她拉过来,她叹息了一声闭上眼睛。他知道她星期六那个订婚礼不会再存在了。俯下头去,他把他炙热的嘴唇印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她张开眼睛。“你终于有行动了,”她轻声说:“我以为永远等不到这一天。”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的眼睛,她那黑色的眸子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潭水,把他整个的吞了进去。潮声5/50
美美
我想,我从没有恨过什么像我恨美美这样。在这儿,我必须先说明,美美是一只小猫,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小灰猫,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猫。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我正读高三,凡是读过高三的人,就会明白,那是多么紧张而又艰苦的一段时间。每晚,我要做功课做到深更半夜,数不清的习题,念不完的英文生字,还有这个复习教材,那个补充资料。仅仅英文一门,就有什么远东课本,复兴课本,成语精解,实验文法……等一大堆,还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门,穷我一生,都未见得能念完,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几何三角化学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义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紧张,情绪上最低落的一段时间,我整日巴望赶快考完大学,赶快结束中学生活。就在那样的一个深夜里,我坐在灯下和一个行列方程式作战,我已经和这个题目奋斗了两小时,但它顽强如故,我简直无法攻垮它。于是,我发出了一大串的诅咒:
“要命见鬼死相的代数习题,你最好下地狱去,和那个发明你的死鬼作伴!”我的话才说完,窗外就传来一句简单的评语:“妙!”“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对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还下著不大不小的雨,看起来怪阴森的。
“妙!”那个声音又说。
“谁在外面?”为了壮胆,我大吼一声。
“妙!”那声音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