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师哥,你且消消气,我有几句话要问问师妹。”那书生走到她面的,叹了口气,“师妹,我知道你的为人,平日里虽然是孤傲了些,但绝非如此不讲道理。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纪柔荑默立了一会儿,开口道:“既然刘师哥问了,那我不妨坦白地告诉大家——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为父亲报仇。”此言一出,众人更惊。远远的马车内。一双眼睛饶有兴趣地望着她,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她继续道:“生老病死,本就是正常的。无论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死去,无沦留下了怎样的缺憾委屈,那都只属于已之逝人,不应该累及活着的人。你们口口声声说要为我父亲报仇,于是你们耽误大好的时光,来陆府门前坐着,先不提此举是否明智有效,光是浪费了这许多光阴,就已经够奢侈了。科考在即,你们该念的书都念究了吗?该准备的盘缠衣物,都准备好了吗?你们叫我父亲老师,是受了他教导之恩,而我父亲之所以教你们,难道就是让你们来这浪费时间耽误前程的吗?”
“可是——”刘书生还待反驳,再次被她打断:“不要说报恩报恩什么的,我不领你们这个情,因为你们在场的每一位,都没有能力替我父亲报仇,再争下去,也只会落得个和我父亲一样的下场。到时候你们家人的愤怨委屈,是不是也得由我来背负?我言止于此,你们回去吧。”
周显望着她,沉声道:“照你这么说,难道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能有所作为,而平民百姓受了冤枉只能忍气吞声?”
“是!”她答得很快。
周显的表情由怒转悲,无限凄凉地说道:“一条人命啊!这是一条人命!死的人是你的父亲啊,纪柔荑,你难道一点都不难过伤心吗?我每每想起恩师生前待我的种种,都忍不住泪湿衣襟,你是他的亲生女儿,为何冷血至此!”
纪柔荑凝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道:“因为我想让自己很好地活下去,没有包袱,没有沉痛。”
“我明白了。”周显站了许久,忽的转身仰天狂笑,“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恩师,我对不起您,我周显在此发誓,苍天作证,若我今秋科考得中,跻身仕途,必定为您老报仇血恨!”说罢跪倒在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直磕得额头上鲜血直流。周遭旁人见他如此模样,一时间都惊呆了。
纪柔荑的手在袖中握紧,又松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目光依旧漠漠。
周显磕完头,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挥袖而去。周家娘子面有难色地望望纪柔荑,最终跟着丈夫离开了。领头人一走,其余书生踌躇了片刻,只好各自回家,临走时看她的目光,多含鄙视。旁观的人群见无热闹可看,也都纷纷散了。
不一会儿,气派的陆府门前,就只剩下了纪柔荑和两个轿夫。一个轿夫考虑再三,走上前轻声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她整个人一颤,仿若被活惊醒,回观四周,竟巳冷冷清清。
这可是她想要的结果?
这就是她想要的结果,然而真的实现时,却又说不出的难受。抬头看天,浩浩千里,袅袅白云,浮世轻尘,这一场劫生,本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可选择。
神情到此刻,终于无可抑制的黯淡,纪柔荑微微叹息,转身准备上轿,眼角余光,却不经意地与另一双眸子相撞,刹那间,天旋地转——要穷尽几生几世,才能遇见那样一双眉眼?
上天竟然让地看见了一双和她完全一样的眼睛,一样冷绝,一样清傲,一样……深邃不肯为人知。
大街上的风突然急了起来,这个冰冷的二月,像宿命带着寂寞的浮光掠影匆匆而来。
“小姐,这是你要的东西……”奶妈将一个小匣子递到她的桌上,嘴唇嚅动着,欲言又止。
“有劳了。”淡淡地谢过,伸手打开来,里面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和两三张银票。
老妇人忧心忡忡地说道:“老爷生前为了春秋书院费尽家财,所剩下的实在不多,小姐,这个书院不能再办下去了,一直以来都是往里面砸钱,町是如果不办书院,咱们以后可靠什么为生呢?”
“我自有打算,你去把家里的仆人们都叫到这来,我有事宣布。”
老妇人应了一身,转身离去。纪柔荑望着盒内的东西,略一沉吟,摘下了自己的耳环和手镯,一并放人盒内。
她站起来走到书房西侧的墙前,那儿挂着一副泼墨山水画,画面上是淡淡的青山和蒙蒙碧水,几个书生在亭中对弈饮酒,神情很是狂放不羁。虽只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功力非凡。画上另有一行题字:“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字写得龙飞凤舞,笔力直透纸背,呼之欲出。
她凝视着那行字,默念了一遍:“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顿一顿,又道,“你生平最向往这种毫无羁绊的逍遥生活,却一直为书院所累,不得清闲。现在,我要将它彻底结束,不让你在天之灵。还要为书院处处烦心。至于我……你在世时就不曾怎么在意过,那么现在也不必牵挂了。”唇角轻轻一勾,竟是无限感慨: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奶妈领着三个人走了进幽黑深瞳闪烁了一下,表情又复静水无波,纪柔荑转身,目光从那三人的脸上一一看过去,“让奶妈叫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几件事情。”
一小丫鬟忙道:“小姐但请吩咐。”
“第一件事,我已经将书院连同这宅子一起卖了,所得银两还了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后,就只剩下这么一些,你们拿去分了。从今天起,我恢复你们的自由身,各自投奔前程去吧。”
那三人连同奶妈都大吃一惊,奶妈急声道:“小姐,你把我们叫来,就为说这个?小姐,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离开小姐,你还得人照顾哪!”
丫鬟家丁也纷纷表示要留下,纪柔荑微微皱了下眉,道:“第二件事,新屋主明天一早就来收宅子,所以今天日落前你们必须走。而我,会搬到父亲生前在云蒙山上的那个草庐去,不需要任何人随行照顾。”“不不不,小姐,那草庐是夏天用来纳凉的,现在这么冷天,可不能住人的啊!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能去受那个苦?若实在没法子,就带上我吧,起码还多个人照应啊……”
“我的话没有听清楚是吗?我说——不需要任何人随行。”声音徒然变凉,隐隐有些不悦,“奶妈你还有儿子媳妇在西城那边吧,他们还等着你每月领粮饷回去救济。你跟着我可是没钱拿的,怎么照顾你的家人?这么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算了吧。你现在把银子和首饰分给大家,然后各自收拾一下东西离开,天色不早了。我现在要去灵堂拜祭父亲,你们走时不用再来和我告别、”说罢匆匆走出书房,再不看他们一眼。
身后传来压抑的哭声,脚步虽未停,心已在隐隐作痛,纪柔荑不禁捂住了胸口:目中所见,鹅卵石铺就的小径,径旁的修竹,和掩映在竹林中的房舍……
这一切,都是父亲生前珍爱如命的东西,而今,却被她如此冷血无情地割舍,莫怪众人私底下说她不孝。
纪柔荑咬紧下唇急走几步,到得灵堂后将门用力关上,“砰”的一声震响后,整个房间沉寂了下来,再听不到仆人们的哭音。
案上的香依旧静静的烧着,烛火昏黄,仿佛与世隔离。
终于……终于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了……她一个人,仿佛从少年时候起,她就是如此孤独的一个人。
书院每日书声朗朗,那莘莘学子的乐园。却是她一切寂寞的由来;就那样的被忽视,仿若不存在似的活着,在父亲眼中,书院、学生,永远比她重要。在小时候还会哭闹,会觉得受了委屈。待得年纪越来越大,容颜就越来越冷,神态也越来越淡,见过她的人都说,这姑娘,从骨子里透出了一种凉。
轻轻一笑,恍若叹息。
搬来凳子,踩上去将挽联一幅幅摘下来,再将取暖用的火盆重新点燃。把那些挽联一幅幅地放入火中,火光跳跃,映得她的眼睛漆黑如玉。时间就在这种安静的毁灭中慢慢流逝,其间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在踱来踱去,但最终没有进来,再然后脚步声就远去了,不复可闻。
他们都走了吗?应该都走了吧?多好,就这样散了,干干净净。
纪柔荑起身,将手伸向供案上的牌位,她的指尖起了一阵轻颤,显得很是犹豫不决:在半空中僵持了许久,终于长叹一声,将牌位拿了下来。
“羞辱师兄、变卖祖宅,关闭书院、遣散家仆……这种种,反正已经足够不孝了,又何差再添这一桩?”
语止,将牌位丢人火盆中。火光陡然旺起,一阵掌声从身后传了过来。纪柔荑整个人不由地僵了一僵。
“千古以来,敢烧掉自己父亲牌位的人,只怕也就姑娘一个了。”那声音清润优椎,像午夜的箫声一样悠远。
纪柔荑扭头,眼睛再次被刺痛。灵堂的门开着,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门外,此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的最后一丝余辉袭笼大地,给他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明明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那个人的头发、衣服和鞋子,然而却看不清他的容颜,那张在冠五白袍烘托中的脸,如同黑夜、夜本无形,亦无边界。只有那目光炯炯而来,灿烂如星。
原来足他……
那个马车里有一双和她一样寂寞的眼睛的人。
原来这双眼睛,也不是永远都那么静邃深幽的,此时此刻,它看上去充满了信念,像在表达它的主人有备而来,纪柔荑双眉轻扬,表情安然是永远的保护伞,“一块木头而已,有何烧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