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上面寄托着令尊的神灵。”
“我父亲不活在木头上。”纪柔荑沉默了一下,才又道,“他活在我心里。”
“姑娘的心太隐晦,令尊可能住得不会很愉快,还是让他活在木头上吧。”似乎只是那么随意的轻轻挥袖,烧了一半的牌位便自火盆中跳了出来,重新飞回到原来的案桌之上,牌位四角都已烧焦,但上面的名字却依旧清晰——“先父纪重恩之位”,“你——”无可抑制的愕然,以及,震撼。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她面前?
处处显露着与众不同的清贵和高深莫测。
来人走到案桌前,径自取起桌上的香点了,朝着灵位拜了三拜。纪柔荑愣愣地看着他做这些事,两人距离如此之近,她却觉得自己依旧看不清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你是谁?”潜意识里仿佛已有答案,那答案令她不安,隐隐预兆着不祥。薄薄双唇动了一动,一个名字又清又淡地飘逸出来:“风寄晚。”
浑身如遇雷击,在京城众多的流言蜚语中,这个名字是一个黑色的传奇,和坤的私生子?十七皇子永璘的至交好友?风头强劲一时的索衣名士?以及那个已经蕴涵了太多风流的称呼——“鹤公子?”这个称呼被喊出来的同时。宿命就已展开了最最致命的一道诱惑。纪柔荑预知到自己已经逃脱不掉、这么多天,一直在逃避,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这一刹那,神情再难掩颓败哀痛:“其实你是很想为令尊报仇的,对不对?你用最讽刺的话逼退师兄,是因为你知道他们没有能力为你父亲平冤,而且很可能会毁了他们以后的仕途前程,你想让他们对报仇的事死心,所以先让他们对你死心,你转卖了书院,是因为你自己一个人根本支持不了,你把它卖给了富商沈放天,他不但很有钱,还为人厚道品格高尚,你知道书院在他手里绝对会有更好的发展。你遣散家仆变卖了这座宅子,是因为你要只身一人去报仇,万一失败,也不会牵连到他们。你想把一切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所以你表现出尽可能的冷漠,你看上去非常无情,然而纪柔荑,你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多情人!”
纪柔荑脸色苍白,她双手抱臂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却仍遏止不住颤抖。
风寄晚望着她,眼中露出了不忍之色,他轻叹一声,柔声道:“好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吗?”
纪柔荑摇头。
风寄晚笑了一笑,道:“无论你原来的计划是什么,都已经不重要,因为你遇见了我。我有一个全新的计划给你,做个交易吧。”
她低垂着眼睛望着地面,久久不语。
风寄晚踱了几步,悠然道:“也对,你我都不是商人,用交易之词实在不妥。那么纪姑娘,我们来互相帮助。我帮你为你父亲伸冤报仇,你也帮我一个忙。如何?”
纪柔荑还是不说话。风寄晚等了一会儿,叹声道:“看来找错了。我见你之前,是认为你够坚强够胆量,却忘了无论如何,你毕竟是个女人,有些东西还是放不下的。我从不勉强别人,既然姑娘不肯,那么这次就当我没有来过吧。告辞。”转身正要踏门而出时,纪柔荑突然道:“我不回答不是因为有些东西我放不下,而是……”
“而是什么?”风寄晚停步,纪柔荑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字的说道:“风寄晚,你是魔鬼,水远以最诱惑的姿态出现在最脆弱无助的人的面前。通常答应魔鬼的条件的人,结局都是万劫不复。可是——”抬眼望他,神思幽幽,这个女子在敛去冷漠后,竟是别样的楚楚可怜,风寄晚的心“咯噔”了一下。“可是,我答应你了。”唇角轻笑,融凄凉与坚毅于一体,“我只有一个条件。”
“什么?”
纪柔荑的目光飘到很远的地方,声音低低:“不要让我死掉。”
风寄晚一愕,这个条件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答应我,不要让我死掉。”纪柔荑把目光收回来,神情恢复了淡漠,像在经历了这一系列心理挣扎后。静水又复无波。“我只有这么一个条件。”
久久,风寄晚回答:“好。”
第二章
几声鹤鸣穿破长空,洁白羽翼自碧湖上一掠而起,身姿实在优稚到了极点。
纪柔荚立于湖心小筑的窗前,望着窗外的风景静默不语。早就听说位于京郊的“别鹤山庄”风景秀丽,堪称京都十大名庄之首。然而真正见到时,才惊晓其中的深意、没有华丽的布景,没有贵重的摆设,没有太多人工的修饰,只有苍麟鹤骨,横柯缎叶,流水竹桥,红栏绿板……望其物而知主人情趣。风寄晚,这位传说中极具野心与手腕的男人,他的住所竟是如此的不染俗尘。
竟会如此的不染俗尘。
窗外芭蕉叶的颜色一点点由暗变艳,当她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已有双纤纤索手伸过来关上了窗子:“纪姑娘,下雨了,”
回眸,红衣少女一脸的笑意盈盈。这是风寄晚的贴身侍女,在刚到山庄时,就见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女欢快地迎上来,后来才知道她们是双胞胎姐妹,穿红衣的姐姐叫惟妙,穿绿衣的妹妹叫惟肖。不愧是鹤公子。连绐侍女起名都起得这般别致。
只是自入住湖心小筑以来,一直是其他侍女照顾地的生活起居,很少见到这对姐妹。因此一见惟妙,纪柔荑便知必定是风寄晚那边有动静了。
果然,惟妙甜甜地一笑,恭声道:“纪姑娘,少爷让我来请姑娘。请姑娘更衣。”
红檀木制的托盘上放着一套衣裙。白色缎面上以银丝线绣出莲花的纹理,拿在手中,如水般光滑。
纪柔荑不禁又望了惟妙一眼,惟妙冲地微微颔首,目光别有深意。
她看懂了那个眼神,指尖顿时起了一阵波动。
“我帮姑娘更衣吧。”
“不。”纪柔荑低声道,“我自己来。”
在屏风后卸下衣物时她发觉自己的身体冰凉,穿上那套衣裙后她又发觉新衣比她的身体更冰凉。一种掺和了羞辱、尴尬与无奈的情绪自心头蔓延,隐隐觉得恶心。
“纪姑娘,好了吗?”屏风外惟妙的声音柔柔的催促着,纪柔荑束拢了一下长发走出去,迎面而来的是惟妙惊艳的目光:“天啊,纪姑娘,你真是美丽!”
左侧的铜镜如实映出她的模样:纯白的柔软丝白。头发漆黑,披散在双肩。一双眸子也是漆黑,黑的就像是最亮的珍珠。
再没有别的装饰,也再没有别的颜色。
这么简单的黑白二色,竟然会在她身上盈构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冷艳。
这种冷艳,很熟悉,却又很陌生?
“纪姑娘,我们走吧。”惟妙引领着她走出小筑,穿过低回的抄手游廊,远远就见桑树林间的一座小屋前挂起了两盏大红灯笼,在一片清雨中绽放出脉脉暖意。
小屋以橡木搭建而成,门口处挂了道虎皮制成的帘子,刚一掀起,一阵热气夹带着烧烤食物的香味迎面而来-她听见一个人边咀嚼食物边口齿不清地说道:“依我看,皇上的寿辰十七阿哥就亲自下厨做道菜以示孝心好了。俗话说民以食为天,我认为什么都不如吃的实在……这鹿肉烤得真不错,外脆内嫩,咸淡适中,神仙滋味啊!”
众人一阵大笑,大笑声中另一声音说道:“我觉得还是美女好,谁不知道皇上风流,虽已大把年纪了,但老当益壮,更胜当年。美女好,美女好……”
就在“美女好”声中,惟妙咳嗽了一声,朗声道:“少爷,纪姑娘到了。”
围坐在屋中炉边喝酒烤肉的几个人回转头来,一时间,说笑声没了,动筷声也没了,屋里静得只能听见炉内松枝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
风寄晚正面对着她,见此情形便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道:“各位,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纪柔荑纪姑娘。”
三双探究的目光毫不客气地盯在她身上,顿时令地想起了自己冰冷的白袍和白袍下冰冷的身体。
“纪姑娘,这位是当今的十七皇子。”风寄晚指着东苜的一个锦服公子说道。这位锦服公子约莫三十出头,有双非常明亮的褐色眼睛,他微笑地站起来,略一颔首,神态亲切,完全没有架子。
“这位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称的洛哥儿洛贝勒。”几人中当数此人最是年轻,虽然其貌不扬,但一双眼睛乌溜溜地透着聪明。他看着纪柔荑,笑容懒洋洋的,一副瞧好戏的模样。
“至于这位。是我的好友向东来,他不但是位谋士,还是个神医。”最后介绍的那人一下跳了过来抓住了她的手,没等纪柔荑反应过来,三根温暖的手指搭上了她的脉搏,对方的眉头越皱越深。
“不妙……不妙……大大不妙……”他突然瞪眼道,“你最近是不是经常觉得胸闷气短?晚上还会做噩梦?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糟糕啊糟糕……”
纪柔荑的睫毛轻颤,她看向风寄晚,风寄晚很专注地听着,但除了专注,看不出其他表情。向东来又道:“你心疾已深,再不医治可就晚了。我有一自方,你若肯依此照做,必定能去病强身,而且越来越美丽。”停了一下,问她,“你相信我吗?”
纪柔荑犹豫了一下正想回答,向东来已接着道:“这个良方就是笑!微笑、轻笑、爽朗地笑、大声地笑!只要你每天笑上那么百十回的,保证你药到病除,以上症状通通不见。笑吧,我的冰山美人……”
活音未落,屋子里已笑倒了一片,纪柔荑这才知道自己受了愚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