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在我怀里眯了一会儿,问:“几点了?”
“三点过五分了。”
萧红一听,着了急,埋怨道:“说了喊你喊我得嘛!你咋的?”
我说:“看你睡那么香,哪儿忍心喊。”
萧红说:“哎呀!我要进货,明天赶早还要回去开铺子呢!”说完,着着急急穿衣裳,胡乱洗把脸,提了编织袋,就往外走。
我喊:“等等,我陪你去。”
萧红说:“算了,你还没吃午饭呢。我一个人麻利些。没事儿,两三个小时就回来了。”说完,“叮叮咚咚”跑下楼。
我望着萧红匆匆忙忙的身影,忽然就想:跟萧红在一起,虽然平平谈谈,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萧红六点过十五分都还没回来,我心里着急,站楼下等。萧红以前进货都是多早就出门了,回来得快的时候我还在睡。我从未担心过她,因为老妈一直是这样,从小就看惯了,所以不觉得。我这次是第一次觉得,萧红一个女子,为了生活而奔波,实在不容易。跟萧红同龄的女子,好多还在做梦呢!而她已经开始品尝生活的艰辛。萧红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只可惜她爱上的是一个不回家的人,一个没长大的人,一个花心的人,一个整天做梦的人,一个在心里时时刻刻想着跟她分手的人。
一辆出租车停过来,萧红下车,笑吟吟地挽着我胳膊,说:“还好,大腰的裤子进到了,我这次来主要就是添码子。”
我问:“货呢?”
萧红说:“寄在车站的,我明天打早就走,不可能把货搬来搬去嘛!”
“走,我们去吃饭!”萧红嘟嘟嘴儿,说:“我就卖了个面包吃,饿惨了。”
饭后回屋,洗澡睡觉,虽说小别胜新婚,但萧红的身体我读得太熟,就像一本带在身边多年的枕边书,喜欢是真喜欢,但不可能认认真真从头读,只是随便翻翻,阅读几段自己最感兴趣的,然后合上书,安然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跟萧红一起回家,她高兴腾了,一路上叽叽喳喳,津津有味地说这一段时间家中的琐事,半点也不提我跟豆姐姐的暧昧关系。爱情是什么?就是两个人无条件的互相容忍、谦让、装傻、投降。只可惜,萧红做到了,我却没做到了。她付出得比我多,所以爱得比我深,将来受得伤也就比我深。那时的我啊!只感到迷惘,害怕长大……我一直一直都在寻找所谓的爱情,却不知道真爱一直都在身边。一直到多年以后,在狱中,我才悟到——爱情不仅仅是一种感情。如果爱情仅仅是一种感情,谁敢保证,他这一生只爱一人。爱是一种信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种信念。不然,我们就无法理解抱柱而死的尾生,无法领会“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深情。只可惜,当今社会,诱惑太多,坚持任何一种信仰都比过去要难上百倍。为什么世外桃源是人类永远的憧憬?因为那儿生活平静,心不浮躁,没有这样那样的变数,你耕田来我织布,说说笑笑就老了。
晚饭后,本来说好去散步的,萧红经不住牌友一再相邀,说声“抱歉”扔下我一个人,只不过收拾得早,晚上九点半她就回来了。萧红打牌的时候,我躺床上喝酒翻书听音乐,并不难过。我已经有点理解萧红了——清风镇就这么大,她又没什么爱好,不打牌,时间怎么混呢?何况,萧红除了不做家务爱打牌,也就没什么缺点了,既能干,又漂亮,娶这样的女子做妻子,其实不坏,小日子会过得很滋润。
萧红躺床上跟我聊天,兴高采烈地说麻将经,说够了又坐起来数钱,数了两遍,问我还有没有钱?我说有。萧红说真的。我说真的。萧红想了想,装作舍不得舍不得地分了些给我,调皮地用哭腔说:“我辛辛苦苦挣钱,你大把大把花钱,我好造孽哦!”
我揪萧红脸蛋,她娇笑着躲开,抱住我腰,说:“你晓不晓得?你没在屋头,我一个人睡得好舒服哦!这么大一间床,想咋个滚,就咋个滚,又没人跟我抢铺盖。”
我吻萧红,为她的可爱、深情、完完全全的娇妻模样。而萧红几年后也真的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生了个女儿——她圆圆的小脸会笑,红红的小嘴会闹,黑黑的眼睛会哭,嫩嫩的小手会捂住你的鼻子又蹦又跳……假如我后来没犯罪,我们一定可以用勤劳和汗水,相互的关心和包容,静静地相守到老。只可惜女儿一岁多的时候,我酒后行凶,杀死个人,虽然是人家先惹我,但是这跟自己不学法不懂法和道德感不强有绝大关系。铁门关上的瞬间,我才发现——我其实是爱萧红的,我们其实爱得那样深,岁月悄悄地将最初的亲爱转化成了恩爱,爱情已糅合了太多亲情。一个人闯祸,一家人受难。虽然到后来我们还是离了婚,我刑期实在太长。萧红离婚又结婚,然后又离,四处打工,没办法了,跟人家当二奶,混黑社会,卖软毒品,开歌厅……三十几岁了还玩自杀,跟一个没结果的人同居,活得艰辛、麻木、疯狂……
萧红第二次离婚的时候,我还在监狱。我打电话给萧红,想跟她复婚,她笑我,要我学着面对现实。再后来,萧红把电话号码换了,我们彻底失去联络,但关于她的谣言却不断传来。我写了封信,却不知道寄往哪儿?于是拿去投稿,后来发表在《天涯》2008年第二期,但是社会上冲的萧红会看这种杂志吗?很可能晓都不晓得有这么一种杂志。而我们八年没见面了,萧红究竟变成什么样,我想象不出来。无论萧红变成什么样,我都希望跟她复婚。我是多么希望萧红能看见我写的这封信啊——
小啾啾:你好!
说实话,用这个称呼我已经不大习惯。我更愿意用“老婆”或者“亲爱的我的爱人”。尤其是“我的爱人”这一词组,每次使用,鼻子都会突然一酸。
父亲说,你可能半年前离婚了。当时就想跟你写信,但我竟然有些高兴(可能还不止有些)。我怕我的快乐会伤害你,而这封信,你最快也要春节回家看女儿的时候才能收到吧!那时你即使还没复原,伤口想必也已经结痂。而我也不敢再拖了,你那么好,随时可能遇见比我优秀的男人,万一你又结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像上次那样挺过来。在这一点上,我很看不开,不大像个男人。我并非硬要你同我复婚,毕竟你不再是个小女孩,你有自己的想法;毕竟我坐过牢,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南方周末》有一则论坛——“贫穷的爱情到底要不要?”我读完诸多观点,感慨良多!
我如果现在18岁,可以说自己有才华,用才华给你许个未来。可是我毕竟31岁了,知道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知道世界上到处都是有才华的穷人。更何况,我这点才华,对我而言算个奇迹,但实际上稀松平常。
你离开我四年零七个月了。我知道当初如果要无赖,你多半不会硬逼我离婚。但是,这样对你不公平。离婚后,我痛不欲生,曾想过,用死亡让你一生都活在爱的阴影里。后来是彭队长、黄教导、张主任、付干事他们,用不同方式,默默为我疗伤。再后来,是读了大作家、大学者、兼大坐牢家李敖的自传——《笑傲五十年》。他说,当女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是个男性;而当女人离开你,你就成为男人了。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告诉我:天下事,很多看起来没完,其实是完了;还有很多事看起来完了,其实才刚刚开始。于是我想——我们很有可能重新恋爱,再次结婚。我充满信心。
你来拿电脑那次,深深伤了我(离婚仅仅是痛)。我不过是想多送你几步,可你不愿意让你朋友看到你如此不堪的前夫。我也才因此认识到自己的不堪。如果再遇见你,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呢?!
还是李敖帮了我。我照搬他在狱中的生活方式,包括不看电视,不读新闻,只做不得不做的和最重要的事——生命所寄的大事,因此很自然地开始了写作。你是知道我有几点墨水的,这几年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之我是四年之努力的结果。尽管仍然肤浅,但也忍不住有点骄傲。我还会继续努力,不仅仅是为了你和家人,更为了不虚此生。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你常教我“要现实点儿”,所以我要谈几点:
一、关于等待。我如果三季度能减刑,则2007年年终回家;如果减不到,则2008年一季度回家。时间大概就是两年零六个月至十个月之间。我记得你第一次等我的时间是两年零五个月;2000年你只来了两次——谈离婚和离婚。我盼你这次能多等几个月,如果你年前才收到信,则等待的时间又要缩短五个月。我并非要那种古典的等待,而仅仅是,我回来后,我们复婚。你回答需慎重,这一次,如果你失信,我们恐怕会成为仇人。
二、关于生存。我的想法是——我还有两年至三年的修炼时间,如果这期间我能形成风格,回家后可以以写作为生,你做不做事都无所谓。如果不行,回家后第一年,我要写本书,也许能赚钱,也许不。这一年你能供我当然好,如不能,我想暂时开家文具店活命,晚上写作,那写书的时间可能要两年。这本关于监狱的书,我必须要写,赚不赚钱都要写,网上发表都无所谓。之后,我也许从事与文字有关的职业,也许收购废品、回收垃圾。总之是,不能保证有钱,只能尽全力让你和女儿过好点儿。
三、关于你、我、女儿。你我都三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