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刻钟的功夫,马车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小路,停在一所院落的门口。三阿哥先下了马车,又把一只手伸给了我,我很想不理会他的好意,自己蹦下车去,可看了看脚下的“花盆底”,还是不大情愿的搭上了他的手臂。他得意地笑了笑,扶着我站定。早已等在门口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快步迎了上来,麻利的打了个千道:“三爷吉祥!奴才张衡给爷请安!已经按您的吩咐,把润玉阁收拾好了,爷可是现在就过去?”
“不忙,我们先随便转转。”三阿哥冲着他摆了摆手,那个男人便恭敬的退到一旁,闪出进门的路。我跟着三阿哥进去,才发现这里门面虽不大,而里面却是别有洞天。
蜿蜒曲折的回廊缘山而起、依湖而行,两旁的松柏多而茂密,远处回廊的尽头,一座三层的小楼凭湖而立,上书“观畴楼”三字。随着三阿哥走到楼上,只见诸湖相连,水木明瑟,湖外云树直接西山。他指着远处依稀看见的一座院落说道:“你看那里,就是老十三的宅子。要按水路算,这两处房子还算是相通呢。”
“那十三爷要是放到池子里一尾鱼,我们岂不是能从这湖边钓来吃?”
“你这想法倒是有趣,下回再钓到鱼,定要问问可是从十三弟家里游来的!”
“哈哈哈哈….”我们不约而同的大笑,刚才的烦恼已被这眼前的美景冲得不见了踪迹。如果说紫禁城巍峨的宫殿、庄严的御道、精巧的花园都充满了一种令人敬畏而又神秘的美感,那这里就更像是风光旖旎的江南水岸,处处透着灵动与自然的和谐。我只顾着欣赏着别致的湖光山色,忽然,一件温暖的披风落在了我的肩上。
“这里风大,仔细着了凉。我们去后面走走。”说罢他已转身下了楼。我用手扶着那柔顺亮滑的衣领,跟在他身后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我又一次失去了拒绝的机会。
出了观畴楼再向西走,一座古朴的木制建筑掩映于竹林之中,门前一块别致的竹匾用篆文刻着“藻德居”。三阿哥告诉我,这是他的老师陈梦雷的住处。我记得这位老先生曾经编辑了《古今图书集成》,原来这部鸿篇巨著就是在这样幽深的竹境中完成的。
继续向前,眼前的景象陡然变得开阔,走过一片好像广场的空地,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房舍映入了眼帘。才进了门口,就听见潺潺的流水之声不绝于耳,我十分诧异的寻找它的出处,才发现前方过道的两旁是人工开凿的溪流,连着大厅中央一个巨大的水池,而水池中白色的大理石雕像竟赫然是在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我紧走了几步,来到水池边仔细观看这古希腊神话中的爱与美的化身。原来这雕像还是略作了修改的,轻柔的纱裙覆盖着她那娇弱的身躯,丰满的胸部也被刻意缩小了。虽不及波提切利的画作那样传神,可那卷曲的长发,充满稚气的脸庞和脚下硕大的贝壳还是把她出水芙蓉般的美丽展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白晋神甫送给我的礼物,他带来的工匠用了两个月才完成的,说是他们西洋最美丽的女神……”
“维纳斯!”我情不自禁地接了一句。
“你怎么也知道?”三阿哥语气中的得意之色一下子就被惊讶代替了。
“我…”这下才觉得自己也着实有些大意,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也就对了。可没办法还要答话,只好咽了口干沫胡乱编道,“以前听人说过西洋人也供奉自己的女娲娘娘,好像就叫做维纳斯什么的。”
“欧?”三阿哥半信半疑的看着我,一脸的狐疑之色。可我也谨守着越描越黑的真理,一句也不再多说,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环绕着水池的四周是六个独立的房间,左面三间的门梁上分别写着怀清、知秋和落夕,右边的则是香榭、晴川和润玉。记得刚进大门的时候,张衡好像提到过润玉阁,我便绕过水池,向着那扇门走了过去。
三阿哥也跟了过来,暧昧的语调在背后响起:“这一间本来的名字叫‘邀月’,我叫人改成了‘润玉’,可否配得上玉人玉容?”
一丝甜甜的喜悦自心头闪过,可我也清楚,这“润玉”二字自然还有另外一层意思,一手推开门,心中的想法也脱口而出:“自古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恐怕这‘润玉’二字是三爷的自得之作才对吧?”
“你说的话,也是有些道理。”身后的人释然一笑,跟着我的脚步进了门。
老兔寒蟾泣天色,去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迎面的墙壁上挂着李贺《梦天》,这首诗本是我极喜欢的,但若用这苍桑的感慨、磅礴的气势来点缀“润玉”,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三阿哥见我一直盯着那幅字,便在一旁解释说:“屋子里的其他陈设都换过了,只是这幅字是省斋先生亲手所题,有些不舍得。”
我赶忙移开目光,心想刚才已经说得太多了,再不能过分的表现自己,便低头说道:“奴婢哪懂得这些,不过随便看看凑个趣儿罢了。”
“你不懂,只怕你懂得还不止这些。”三阿哥的笑容里溢满了欣赏之色,“来,我们坐下来好好聊聊,说说你还知道些什么?”
“三爷别取笑奴婢了,奴婢只懂得忠心侍奉主子而已。再者说,哪有奴婢与主子同坐的道理?”事到如今,也只好继续藏拙了,做个不本分的奴婢可是要惹大麻烦的。
“如玉,你可知道这是哪里?”很奇怪三阿哥竟然改变了话题。我看了看两旁的家具陈设,和早已备好的一桌酒菜,心想这里当然是你的别苑,总不会是饭馆的包房吧?
“这熙春园本是怡情会友之地,我既带你来了这里,便引你为知己,就连这间屋子都是特地为你预备的。”
心中一沉,似乎有些感动,不过更多的,却是烦乱。三阿哥的心思,我又何尝不明白?姑且不论他皇子的地位,单是这份学识才情足以让人心动。但是我的心…早已被另一个男人占得满满的心房,哪里还能容的下第二个人?
“想什么呢?说出来我听听。”三阿哥的声音,极不死心的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唉,一声叹息从心底划过,爱情注定,不会被感激代替。把心一横,漠然答道:“还是不说的好,爷想听得奴婢不一定会说,而奴婢想说的爷也不一定愿听。”
三阿哥半张着嘴,仿佛想说的话生生被噎了下去。他转头避开我的目光,抓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进,苍白的脸上,顿时显出几抹绯红。紧接着,他把管家叫了进来,吩咐备车送我回宫。
我终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仿佛压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正忙着走出门口,三阿哥温和而又笃定的声音传来,一下子把那块刚搬走的石头又拽了回来。
“如玉,只有我才是真正懂得你的,而我也会等着你慢慢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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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驶入神武门,赶车的小太监就跳下车掀起门帘,扶了我下来。我回身道了谢,便径直进了御花园。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我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要是没把那件披风留在车上就好了,回想起刚才赌气的行为,不禁有些后悔。可若是留下,没得又要招惹别人不必要的遐想。
“如玉,只有我才是真正懂得你的。”
只这一句话已经让我的一个头有两个大了,要是再留一件他的东西在身边,那我岂不是……唉!
过了延辉阁便是位育斋,再往前走,过了御花园的西门,就快到丽景轩了。我抱着肩膀,以我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向前小跑,冷不丁斜下里走出一个人,我匆忙的向外一躲,脚下的“花盆底”却不争气的卡在了石子路的缝隙里,身子就这样斜斜的栽歪了下去。眼角的余光瞟见伸过来的一只手正想拉我一把,可我却只能在下落中看着那只手离我越来越远,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哎呦!”我忍不住叫出声来,回手揉了揉疼痛的尾骨,心想今天出门之前还真是应该看看黄历,这下可好,十三阿哥府上的那一摔虽是躲了过去,可没成想却又在这儿补上了,还真是倒霉!
刚才的那只手又从旁边伸了过来,我一把拉住,顺势站了起来。刚要道谢,却发现四爷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怎么这么慌里慌张的?出了什么事?”
“没,没什么?我,我正想回丽景轩去。”
“也不用这么着忙吧?看看可摔到哪了?”
我这才会过神儿来,活动了一下被扭到的左脚,还隐隐有些疼痛,身子一晃,忍不住又往他的肩膀靠了靠,谁想他却就势扶上了我的腰,轻笑着说道:“怎么每次遇到你都会受伤?还真是个淘气的丫头!”
心里忽然觉得软软的,就连扑面而来的北风也变得温柔了许多。我使劲抓着他的手臂,低着头小声嘀咕着:“也不是很多嘛!不过才第二次而已。”
“这样还少,要是再多几次,说不定你的小命儿就断送了!”
“呸!呸!”我转身啐了两口,一脸无辜的对上他戏谑的眼神,“如玉就算再不招人爱,爷也不用这么咒我吧?我可还想高高兴兴的多活几年呢!”
他莞尔一笑,接着问道:“今天在十三弟府上,都见到谁了?”
我再一次慨叹这些三八消息的传播之快,苦笑着答道;“四爷还是别问了,横竖遇到各位主子,即使不摔跤,奴婢的下巴也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他的手轻抚上我的下颌,似乎瞧见那红色的指印还没有完全褪去。一抹寒光,瞬间从他的眼底闪过,冰冷的神色到和三阿哥有几分相似。不知为何,自己忽然觉得特别委屈,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的奔涌了出来。
“怎么就伤心成这样?”他扳过我的脸,替我抹掉脸上的泪水,手指恰好划过那道粉红色的伤疤,微微颤了一下。
我又回忆起出巡塞外时他那漠然远去的背影和那天晚上冷若冰霜的语气,负气的把头一偏,哽噎着道:“反正来了就是给你们欺负的,伤心又能如何?”
“那…”他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忽然低下头在那道伤疤上重重的吻了一下,然后才对着我说,“那以后,就只准被我欺负!”
“啊…”心跳仿佛漏了半拍,我怔怔的望向他,几乎有些不敢置信。直到他迷着眼睛敲了敲我的额头,我才不好意思地小声嘟囔着:“没天理,欺负人还这么霸道!”
“好了,宫里一会儿就该下钥了,走吧,我送你回去。”他直起身来,顺便刮了一下我的鼻子。
我顺从的点了点头,站直了身子刚要迈步,或许是一个姿势站得太久了,脚下一麻,又倚回到他的身上。谁知他却一把把我抱了起来,凑在我的耳边低声道:“真是个麻烦的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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熙春园
在《圣祖仁皇帝实录》卷二三二、第312页上有两条记载:“乙未,皇四子多罗贝勒胤禛恭请上幸花园进宴。”“戊辰,皇三子多罗贝勒允祉恭请上幸花园进宴。”这表明,在1707年(康熙四十六年)12月3日和12月12日,相隔仅9天,玄烨曾先后到了圆明园和熙春园进宴。
根据这条“上幸花园进宴”的史料,圆明园和熙春园是1707年当年大体建成,熙春园殿宇园林部分占地约150亩。玄烨曾9次临幸胤祉赐园熙春园进宴;但是熙春园不是康熙皇帝行宫,他从未在这里驻跸和听政。雍正年间,允祉被□□于景山永安亭,而熙春园则收归内务府。1767年乾隆帝弘历连传五道圣旨,将熙春园改建为御园。
《康熙朝满文朱批奏折全译》中的一条奏折内容摘录如下:“窃于今年正月十八,臣等奏请在畅春园周围建造房屋,皇父御赐北新花园迤东空地,令臣等建房。……今臣胤祉我买得水磨闸东南明珠子奎芳家邻接空地一块。”
清朝早期的水磨村比现在大许多。《清华周刊》曾报道,1913年校园新增土地包括近春园西围墙外水磨村(南起出水闸,北止于进水闸)的一部分。“水磨闸”就在水磨村。康熙年间水磨村北是大学士明珠的花园,乾隆朝改建成长春园,恰好和清华校园相邻。水磨村地处1909年清华学堂校址的西北。因此,皇三子胤祉买到的这块地可能正是现今清华大学的所在地。